第4章 第4章

口中糟糠还未嚼碎,偏这玩意儿干噎,堵在喉间,半天也咽下不去。

班庄慌乱砸了砸胸口,被身后的药崧伸手扯扯,又转而拱手作揖,朝陛下行礼。

刘阳见房中逼仄,地垫上大多堆满竹卷,虽已尽力摞起,还是显得凌乱不堪。这两人捧着一碗不知何物的干巴餐食往嘴里塞,竟狼狈如此。

“平身吧。”他走近问道:“吃的什么?”

药崧与班庄无言对视,目睹刘阳端起那只漆碗,凑近瞧过半晌,才分辨出是糟糠。

“......”

他指着地垫和矮桌:“你俩就吃些米糠,枕着桌杫硬睡?”

药崧赶忙回道:“陛下,只是臣顺便带了些夜餐,怕明日不新鲜,便与同值的班兰台分别吃些。”

被药崧用手肘推了推,班庄仍沉默不为所动。见刘阳亦没回复,班庄索性大胆奏报道:“陛下,药郎官常独值台上,夜间无衾被餐饭,只能在地上凑合小憩。”

刘阳将手中的糟糠递给中常侍,看向地上已破洞掉絮的冬袍,开口道:“朕言百官臣僚都应节俭,却也不是你这般节俭的办法。”

他又道:“值夜勤苦,朕甚嘉之。但雒阳此时寒冬难捱,尚书不可消耗身体。”

刘阳指着一旁书案上空白的绢帛,对药崧道:“既是郎官,也有绢帛笔墨,便直接替朕拟个诏。日后凡禁中值夜之郎官,皆提供青缣白绫被、锦被及帷帐,卧具木枕也一并备好。”

班庄比药崧反应还快,不管左右,先行谢恩:“陛下真乃圣君也!”

刘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移至那碗糟糠,轻声补充道:“吩咐太官,再提供两餐饭吧。”

案前药崧端正跪地,将手中绢帛交予羽林郎,叩首道:“臣药崧万谢陛下。”

刘阳挥袖命他平身,转身要走之时,却又驻足回眸,冲班庄道:“你跟朕来。”

于是,他就这么跟在羽林和常侍队伍的后方,随刘阳回到了玉堂后殿。

走至殿前阶下时,戴甲夙卫的郎官们列队止步;走进殿内,常侍黄门亦不再进入。待站定在寝殿之内时,只剩刘阳与班庄二人。

陛下尚未就寝,桌前燃着灯烛。从北殿值夜处来到这里,如至美境,温暖如春,椒香茶香,芬芳怡人。

班庄尚不知刘阳唤他何意,不敢抬首扫视,只敢断续动动鼻尖。

刘阳坐在桌前,让他靠近。

“......”班庄于是顺从地挪动脚步,立在了陛下身边。

桌面上摊开一张巨大的地图,司隶与十二州、一百零五郡的位置一一标出。西北东北两面所绘北匈奴、鲜卑、乌桓与高句丽赫然在列,而“北匈”二字,却被人用朱笔重重地勾划出来。

班庄下意识弯腰去瞧,指尖缓慢在图间游走。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确细致的疆略要塞图。

他的指尖从司隶移到扶风郡,再到金城郡、河西四郡,再向西北,最终停留在了玉门关处。

刘阳的目光随他指尖而动,亦止步于此。随着指尖向西北移动,班庄的身体也朝刘阳的方向倾去不少。陛下抬眼看了看他专注的目光,索性抬手,握住了他的。

“再向西行。”他利落挪动班庄的手掌:“到这儿。”

方才紧握的拳已张开,刘阳将掌心摁在图域上方,班庄亦然。君臣手掌并驻,牢牢地遮盖了西域全境。

班庄道:“臣听闻陛下有意北上,抗击匈奴。”

刘阳不知可否:“对于北境,你有何见解?”

“自五单于争立发生,呼韩邪单于归附以来,匈奴便分为南北两支。”班庄跪坐在刘阳身边,紧接道:“臣只知南匈奴被分散至朔方、五原、云中和定襄等郡,也听闻呼衍骨都侯、栗籍骨都侯等人每逢岁尽,辄遣奉奏,并送质子入朝。”

刘阳对此答案非常满意,点头示意他继续。

“得益先帝功绩,鲜卑与塞外的北匈奴相互制约,倒不足为患。乌桓则与河套地区的南匈奴类似,为汉侦候,为汉藩蔽。陛下若想北击匈奴,则可联系其余部众,互为响应,多路出击。”

刘阳轻声答道:“匈奴挑衅已久,每至秋冬,边乱不断,朔方五原等地百姓苦不堪言。”

班庄道:“秋日骏马生骠,便大举南下入侵;冬日赤地,草木尽枯,必然前来打劫。”

刘阳眉峰微蹙,出神不语。

与陛下相处,总如饮美酒,不觉陶醉。班庄盯着他的侧脸,与之一同浸没在静谧之中,好似一同沉入水底,诸事隔绝。

“先帝对待乌桓与南匈奴,实皆以币帛赂之。”刘阳道:“朝廷的确有苦衷,然朕每读《史记》,便感怀世宗万世功绩,念起霍骠姚、张骞所立奇功。更感念边境百姓之苦,一到冬日,便难以安眠。”

班庄用极轻的声音宽慰道:“陛下,但凡古今圣贤明辨之主,也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大汉强弩骏马百万,若您思虑后决定北上,我等万死不辞。”

刘阳终于轻笑:“勿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朕派将士出塞出关,不是为了让你们去万死的。”

班庄挠挠头,转头望向卧榻,答道:“陛下,夜已深了,您休息吧。”

“好。”

得到肯定答复,不等侍中黄门前来铺床准备,班庄率先大步上前,铺好锦被,放下帷帐。

刘阳坐在榻边,冷不丁冲他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诏令你侍中吗?”

跪在榻边向盆中倒水的班庄抬眸,诚实地摇了摇头。

“罢了。”刘阳叹道:“朕也不知,但你肯为兄长仕途四处奔走,带着书卷到雒阳来见朕,实属不易。若有臣下能被委以重任,起码须如你这般。”

班庄为他脱掉皮履,探过水温,谨慎将刘阳的双脚放入了盆中。

面对夸奖,百感交集。班庄将扶在盆边的双手探入水中,触到陛下的脚背,小心翼翼,用双手拇指摩挲了两次。

“若非臣兄被郡吏收捕,臣不会到雒阳,便不会见到陛下。”班庄声音有些沙哑:“后来,陛下忘了臣,臣便受雇官府,抄书供养家人。当时臣一心渴望效法傅介子与博望侯故事,到万里之外去,建功立业。”

他看不到皇帝的神情,只听刘阳从榻边的木几上取来一本竹卷,轻嗯了一声。

想来陛下阅卷时不会留意他说了什么。班庄又自言自语般呢喃道:“兄长被抓时,臣与母亲、小妹都觉晴空霹雳,难以置信。可如今再看,再大的坎坷也已迈过,上京一路艰难,四处碰壁,但能见到陛下,却极幸福。”

不知觉间,刘阳浸在水中的双脚竟已被他握起。

然班庄却毫无察觉,依然走神道:“以兄长受难、离开扶风为代价,臣才得以见到您。”

“......”

“你知道朕在去尚书台之前已沐浴过了吗?”

班庄猛地回神趔趄,差点一头栽进盆中,原本紧握的双手顺势放开,抬眼看向榻上端坐的刘阳。

陛下始终将书卷放在臂弯,根本没有展开过。

他一把抓过布帛,为刘阳擦干双脚,贴心地将他双腿抬起,放在了榻上。

“臣真是万死!”班庄笑笑:“陛下勿怪,臣一时分心,以为这热水与铜盆......”

刘阳好脾气地摆了摆手,班庄察觉他经常这么做。陛下反问:“你刚说傅介子张骞,若往后几年内,朕要派兵北伐,或遣人出使,你可愿意前往?”

班庄点头:“为陛下,臣当然愿意。”

“好,朕记住了。”

他放下帷帐,衣物摩擦声和话语隐约传出:“你去殿外告诉曹缃,今夜不必回尚书台了,留下给朕值夜。若表现好,便从兰台调任三署郎,任军职去。”

“......”

班庄闻言,无声握拳跳起,又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强压喜悦,故作镇定答:“子仲遵旨。”

首次留宿玉堂殿,与陛下仅一屏之隔。班庄在偏殿简单洗漱后,便被中常侍引入侧边卧榻。

前半生手脚都没这么轻过,浑身僵硬地躺在了温暖柔软的衾被之间,在昏暗的灯烛光线中,双眼熠熠闪亮。

怎么每次遇见陛下,都会有好事发生?

陛下真乃千古圣君也!

归咎于白日阅卷头昏脑胀,班庄很快便忘却“值夜”第一要素,陷入沉睡。

他做了一个又浅又长的梦,梦境中的他一身布袍,并不光鲜,反倒有些单薄。班庄看到自己手持旄节,立于一片荒漠之中,四周的沙砾伴着寒风裹挟而来,绕着他的身体打旋。

而他则艰难持节,挺直身体,朝遥远的东方奋力招手——他高呼“陛下”,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声音由高声呼唤转向哽咽,再逐渐消散,吃进满嘴的沙尘。

但梦中那个班庄,竟仍在呼唤陛下。

如同那日在太学墙头的振臂呼喊,只是梦中更加竭尽全力、痛苦至极。

这阵呼喊振聋发聩,班庄浑身是汗,惊醒坐起,急迫地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还在陛下身边,还在玉堂殿内。

可尚未许他缓口气,内间便传来一阵魇音,班庄光脚赶至刘阳榻边,一把掀开了锦帐。

榻上的刘阳紧闭双眼,胸口起伏,竟是犯起了癔症。

班庄未敢擅自将他唤醒,担心是自己梦中失态乱喊“陛下”,倒真把陛下本人给扰魇了。

他用袖轻擦去刘阳额间汗水,跪在榻边,绑起半边帷幔,轻拍刘阳手臂,如安抚孩童般,想让他平静下来。

片刻,榻上的动静消失,刘阳缓慢侧过脸去,再次陷入了安睡。

班庄索性坐在地上,枕在榻边闭上了眼。离陛下近些,或许就不会再做那些怪梦。

一刻钟后,他听到异响,又是警惕抬头,见刘阳半撑起身,目光涣散,扶住了额。

“陛下?”班庄撑身坐到榻边,伸手去触他额头:“臣去唤太医令!”

“......”

“回来。”

刘阳摇头:“朕只是被梦境扰醒,不必折腾。”

班庄忙问:“陛下梦到什么了?”

“明日或可诏太史令前来解梦。”刘阳脱口而出:“怪像,方才分明有人在旁呼唤朕,可朕却犹如被巨石压制一般,不能动弹,也难以张口回应。”

班庄闻言咬唇,没敢把自己梦魇乱喊的事情说出,以免陛下得知,往后再也不许他陪夜了。

“现下丑时,时辰还早,陛下安心睡吧,臣就坐这儿守着您。”

刘阳无言躺好,久到班庄以为他已再次入睡,榻上的好圣君却忽然开口:“你伺候朕尽责体贴,难道不怕朕叫人将你送去蚕室,改做常侍黄门?”

班庄没想到他会有心思玩笑,索性也大方笑道:“陛下不是刚说想让臣调任三署郎吗?若您想令臣常侍身边,臣总归还是听您的。”

刘阳于是抬手轻拍了拍他的发冠,翻身闭上了双眼。

终于,一夜无梦。

二人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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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今出塞
连载中晏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