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典司院办差的几个月里,多半日子都在院内跑腿,或是沏茶倒水,或是递个东西传个话,无甚要紧的差事。
父亲知我性格温吞内敛,不会与人龃龉,只怕我过于木讷冲撞了人不自知,休沐回家的几日,父亲问过几回,得知我如今同僚都是好相与的,便放心了许多,后来也不再多问。
倒是母亲见我办差辛苦,每月多拨了二两银子给我,大哥如今读书苦闷,二哥风头渐盛,母亲也比往年沉静了许多,颇有些郁郁寡欢。
入夏后的某一日,公孙侍郎把我叫去议事厅,给了我一沓红纸与笔墨,又给了几张喜帖与喜字,叫我照着样子临摹几张来看看。
我兀自坐在窗边写字,时不时望一眼窗外风景。
公孙侍郎坐在长桌前与几名司吏吃茶说话,似是在谈论太子议亲的事情。
公孙侍郎剥了个石榴,分了几瓣给司吏们,慢条斯理说道:“太子殿下如今已经二十二岁,还不结亲是有些晚了,按照礼制,该先迎娶太子妃,再娶侧妃,如今先迎侧妃,这礼制上错了不说,规制上也不知该按什么来办。”
程尧司吏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些暧昧神色说:“宫中传言满天飞,有说是准太子妃身子骨不好,中宫那边正在犹豫,也有说是太子有了心上人,不肯娶这位准太子妃,总之这门亲事还有的磨。”
公孙侍郎拿石榴皮砸了他的脑袋,恼道:“少说三道四,小心脑袋搬家。”
程尧笑笑,又叹气,眉宇间染上一丝愁绪:“侧妃是刑部太尉的嫡妹,太尉大人是朝廷重臣,风头一时无俩,规制是规制,实际操办起来许多细节得咱们自己揣摩,原本若是太子妃先入门,按照规制降三成即可,如今倒是难办,过于大操大办未免将来太子妃难堪,若是清俭又丢了太子与太尉的面子,总是为难。”
公孙侍郎颔首,沉吟半晌道:“再琢磨琢磨吧。”
程尧转头看我,突然问道:“行舟,写好了吗?”
我连忙站起身,端着手道:“回大人,我写好了。”
公孙侍郎道:“拿来我们看看。”
我抱着一沓喜字战战兢兢过去了,几人分着拿来看,各厢过目之后,程尧笑道:“你字倒是写得还不错。”
我慢吞吞答道:“我自小读书读得不好,唯有写字多费功夫能有精益。”
公孙侍郎含笑说道:“行舟做事板正,也细心,程尧你带在身边办差吧。”
程尧今年三十,虽时常口无遮拦,论外貌却比公孙侍郎看上去稳重,他点点头说:“太子殿下要迎亲,我安排你做些文书工作,倒也不难,我之后细细与你说。”
我连连应是,公孙侍郎抛给我一颗石榴,笑眯眯道:“明日之后你就跟着程司吏吧,你最近要时常进出宫门,去换领块腰牌。”
我又连连点头,抱着石榴出了门,先去事务处换了腰牌,然后蹑着步子小跑着去了参谋院。
今日是领俸银的日子,夏九州知道我要来,拨了空出门候我,见了我笑吟吟说:“俸银我帮你领了,咱们去院堂里坐坐。”
我躲在他身后怯怯跟着他进去,夏九州一路与人招呼,端的是八面玲珑的模样,他穿着官袍,携着我在高高台阶上坐下。
我从怀里掏出石榴递给他,夏九州拿在手里抛了抛,笑说:“果真是肥差啊,日日都有好吃好喝,怪不得你愈发圆润了。”
我讪讪笑了笑,与他说道:“太子迎亲,公孙侍郎叫我出宫去帮忙,我换了块腰牌,日后可以经常回家了。”
夏九州淡淡‘哦’了一声,沉默了许久突然道:“终于可以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了。”
我倏然慌了神,连忙摆手道:“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的......”
“你不是你没有,你把那块染血的帕子藏了这么多年?”夏九州勾唇嗤笑道,“说你是傻子还真是。”
我脸烧得发烫,却说:“那块帕子料子好,绣工也精致,我留着看看罢了,到底是皇家的东西,我也不能随便扔了。”
夏九州沉着脸不吱声,反复把玩那颗石榴。
我愁苦着脸,哀求道:“你不要说了好不好,若是被二哥知道了,又要气我恼我了,何况我又不是赤子,我想太子殿下干什么呢?”
夏九州看了我几眼,点点头道:“那倒也是。”他突然又笑了起来,眉飞色舞道:“你第一回正经办差,不知道能拿多少赏银呢,别忘记孝敬你九州哥哥。”
我连忙讨好着说道:“全部都给你。”
“这还差不多。”夏九州深深看了我几眼,叹道,“左知言模样不及你好看,不过就是因为嘴甜会来事,所以讨人喜欢,你若是愿意多笑笑,嘴甜几句,讨了哪位贵人的欢心,飞黄腾达也是迟早的事情。”
“那怎么相同,二哥是有真本事的,我也不怎么好看,只你这么说罢了,况且......”我抿着嘴笑了起来,说道:“我如今不就是在讨好你么,等你飞黄腾达,我不就过上好日子了。”
夏九州嗤了一声道:“瞧着吧,我迟早当大官。”
我连忙又说:“那我当你的管家吧,管家也体面,又不必另置宅子,与你住在一道就行了。”
“瞧你这点出息!”
*
翌日,程司吏带着我与钱誉离宫,宫外聘来十名夫子,叫我与钱誉各带五名,我仰头看着那略有些陈腐的宅子,喃喃说了句:“太子府怎么瞧着与我家差不多。”
程司吏笑得直不起腰,拎着我的衣裳往前走,指着那匾额骂道:“你这傻子,你再细瞧瞧。”
我仰头看去,写的却是太尉府。
程司吏骂我道:“太子府的喜字还轮不到你写,进去吧。”
我略有些失望,闷闷点了点头。
府邸内人头攒动,内务府与典司院已经前后忙了十几天,主家拨了前院偏茶厅容我们落脚,又在正院支了棚子,暂时摆放些杂物。
我与钱誉领着夫子们坐在偏茶厅,钱誉领人写请柬,我领人写喜字,夫子们写好后由我一一过目,将写得不灵的喜字摘出来,其他交给府里管事去张贴,拢共与我们五日时间,大大小小得写上万张喜字。
程司吏安顿好我们之后又去忙别的,我窝坐在角落里书写张贴在红灯笼上的喜字,红纸只有掌心大小,每只红灯笼贴两枚。
进府第一日,太尉大人的母亲就亲自沏茶与我们喝,我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捧过茶盏,老夫人如今刚过五十,笑容满面很有亲和力,看上去不像是富家出身的千金,半点不端架子。
钱誉来之前同我说过,太尉章之桥乃奇人,十五岁入了刑部,破了大大小小无数件诡案,靠着真本事一路披荆斩棘坐上太尉之位,因此他虽身居高位,也是这几年才发家。嫡妹章如薇也非亲妹,她本是太尉庶妹,因与太子结亲才记到了老夫人名下。
我写了几张小字,晾干了摞到一起,刚喝了茶,老夫人又遣人送喜饼给我们吃,说是宫里御厨做的,请我们先尝尝。
钱誉见怪不怪,眉开眼笑道了谢,从食盒里拿出喜饼分开众人,他拉开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枚荷花酥。
我端坐在椅子里,看着掌心那枚层层叠叠香气扑鼻的酥饼,那栩栩如生的形态仿佛荷花跃然于掌心,粉色的渐变花瓣,中间花蕊由咸蛋黄制成,我目不转睛看着掌心,忽然想起那年在翰林府读书,太子殿下也曾赏我吃过一枚,我学了几声狗叫,就当我是傻子一般,拿着荷花酥赏我。
可那荷花酥却是真的好吃,尤其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吃在嘴里回味无穷,我如今仿佛还能忆起当时的滋味。
夏九州总以为我喜欢太子殿下,要说喜欢不免有些牵强,非要刨根究底,不过是羡慕罢了,羡慕二哥讨人喜欢,他与我皆是庶子,与我却是云泥之别,他聪明伶俐博闻强记,又左右逢迎讨人喜欢,太子殿下从小就喜欢他,我从懂事起就听他炫耀,这些我求都求不来的吃食,却是他从小就吃惯了的,我幼时穿过他许多旧衣裳,那些华贵的布料也多是太子殿下赏赐。
夏九州总让我多笑笑,说只要我爱笑,就能讨人喜欢。我总是不明白,我骨子里就是温吞的个性,如何能装得出嬉笑怒骂的模样,二哥也不是故作活泼,他本就是活泼烂漫,招人喜欢。
钱誉见我发愣,揉了张纸团砸我,笑说:“发什么呆,快吃啊。”
我倏然回过神,连忙把荷花酥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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