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玉奇疑说此前似乎从未听过这个要求,对方委婉地回说被要求在那书册上留名的人,数额的确很少。又谈到元夕一来便被下头主劳役的几个分属钉死了要人,把他各日该做的活计都提前分好,不给任何休息的间歇,看样子是上头有人刻意的针对。
“若要接受林芳君的香烛,无疑是与上头的人作对,”郎官道,“小的担不起这责任,若芳君铁了心要救那贺稚君,还请亲自在行善书册上留名。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小的也好将那香烛及时地返还。”最后一句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这些个官吏吃肉哪有吐骨头的道理。
流玉回报了郎官的话,林初朗知道一旦签字,无疑留了个贿/赂的把柄在他人手里,但思及元夕处境,仍旧两害相权取其轻地亲自到辛者库签了名字,附上画押。
他签字之时,只觉自己那张纸页似比其他书页硬挺一些,摸上去有些许不平,想再仔细看看却被郎官催促着递交名册,于是不再做多想地上交上去,心底因为元夕不用受苦而松一口气。
他走之前嘱托那郎官不要把捐香之事告诉元夕,又道不想节外生枝,让友人为自己担心。
等返回北宫的时候,流玉不解地问他:“芳君既为贺稚君做出这般牺牲,何妨让他知晓,日后也好维系与他的相处。”
林初朗摇摇头,淡淡道:“我与元夕之间的关系不需要做这般别有目的的维系。”而后对流玉轻声道:
“戏楼的事变虽是歹人有心陷害,但也本因我招人时态度疏忽而起,元夕替我担责我本已良心难安,故而此番照顾他是理所应当、万万应该之事。”说罢又叹气:
“更何况元夕是个看着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实则心思细腻,又善解人意的傻瓜,对于在意之人向来只思付出不求回报,若让他知道我为了他而讨好监官落了把柄,他必然过意不去,反倒觉得亏欠了我……我不愿他胡思乱想、心中不宁。”
流玉一边扶着他走,一边感慨:
“芳君与贺稚君的情谊实在很深,”他默默叹道,话中有些哽咽,“明明不是血亲的兄弟,却胜似血亲兄弟。”他说这话时,神色有些黯淡,似乎有所思忆,神色有些难过。
林初朗想到他曾经也是有兄长的,如今却只能在回忆中思念起来,忽感一阵伤心。他抬手抹去对方眼角的泪花,牵过他的手,静静往北宫走。
……
在林初朗离开辛者库没多久,九王姬也到了那里,打点了一些关系,单独见到了尚被关在思过室,还未被发配到各部房服劳役的元夕。
此时的元夕被换过了单薄的粗布麻衫,身上的绫罗绸缎、珠翠宝饰早被人昧去了,看起来狼狈可怜。他没想到九王姬会来,见到她时,面色有些惊诧,而后慌忙打量过自己周身,打直背脊,尽力端正地坐好,显出一点刻意的、不愿让人轻看的端庄。
梁问晴见他如此穿着,眉眼一皱,大步向他走过去。她抬手解去自己的披风,不顾他的拒绝,给他披在身上。
元夕这才谢过了她,想起了未能与她完成的合奏,向她道歉。
梁问晴自然不在意那场错过的合奏,再确定他目前没事后,告诉他现在太医院那头的情况。她说经过几个时辰的医治,孟愚鸢的孩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就连孟令君本人,也是整个太医院的大夫费尽心力才救回了性命,如今他已被送回寝宫疗养,但整个人因为失子一事心若死灰,意识低迷。
“皇姐目前陪在令君身边照护,对于失子一事也万分悲痛,意志消沉。她严令刑部与金尊君彻查此事,一旦揪出主谋,千刀万剐绝不姑息。”她说完后,又提及后宫目前对此事议论纷纷,但大多于他们不利,更有甚者,直接做出了是林初朗与元夕狼狈为奸,合谋犯罪,为获圣眷而草菅人命的揣测。
元夕听罢,忽视了外头众人对自己的诽谤,只慌张问道:
“那初朗呢?他知道这个消息么?”
“如若那主谋在这期间伪造出什么证据大做了文章,那初朗不就大难临头了么?”
梁问晴道:“太医院的情况我已派人通传到北宫,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整件事情的真相,找到主谋和证据,尽早还朗弟和你一个清白,也让你尽早从这个鬼地方出来。”
元夕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他将事情从整个戏班的招揽到五倌的辞退,六儿的顶替,以及刺客最后的行刺都一一详尽地告知了王姬,把自己能够想到的细节都说了出来。
梁问晴听完,承诺说自己一定会尽其所能的调查这个案件,不让他受到诬蔑。她一说完,见元夕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过一小会儿,默默地抬手去摸自己脸颊,问对方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东西。
元夕摇了摇头,默默地问她为什么这么相信自己。
“如若我在说谎,你后面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是白费精力么?”
只见梁问晴如听天方夜谭般地耸了耸肩,方才还有些紧张的面色此刻从容下来,口中呢喃道:“我当你在担心什么……”她笑着反问:
“可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呢?”
“一位送过我剑谱,赠过我剑穗,与我在月下合奏过琴箫的知音,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元夕怔了怔,胸怀因她一句“知音”而跌宕,正要开口,又听她道:“更何况我自从与稚君相识以来,从未遭到过你的欺骗。”又见她说完以后,思忆片刻,笑说他只骗过她一次。
“是你因为做剑穗弄伤了手指,却骗我说手指是被筝线割到的那次。”
元夕听罢,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大的悲哀。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我明明已撒了太多的谎,找了太多的借口,只为了与她多待一会儿,只为了叫她多记得我一些……
这样想着,他疏忽地落了泪,却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只对梁问晴道:
“王姬……你真好……真好……”又嗫嚅着,“初朗……初朗也是再好不过的……”
他思及王姬对自己的关照,常常想僭越地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存在,可又惶恐地相信他能受到这般的关心大抵是因为和林初朗的交情,因为沾了他的光,故而开不了询问的口。他因苦涩地喜爱着对方,又推己及人地想到对方也正苦涩地喜爱着初朗,不免觉得姻缘的红线太乱,像带着刺的荆棘环过每个人的脖颈,勒得人鲜血淋漓,无法喘息。
他用凝望的双眼对面前的女子“倾诉”,那目光携着似乎感同身受的哀戚,倾溢着他心中的苦楚——
为什么……为什么初朗要心悦陛下,而不是爱你……
我又为什么不爱陛下,偏偏要心悦于你呢……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那些所谓的感同身受,是一种善良又残忍的自以为是。
梁问晴见他掉眼泪,误认为他害怕这辛者库的环境,慌张地想要安慰他。但她环顾房间四壁的萧瑟破败,自己尚且感到不适,也讲不出什么鼓舞的话,一想到元夕要在这里待不知多长的时日,心间兀自担忧得紧,除了唤对方别哭,一时什么都想不到。
元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抬手去擦眼泪,梁问晴瞧见他手臂处有疤,惊心得忘了礼节,一把攥过他的手腕,问他小臂上的疤怎么来的。
元夕说是被香炉烫伤,而后不知想到什么,冲梁问晴激动道:
“可是我护住初朗了,他没受伤,一点没有的!”
梁问晴见他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在向自己邀功,心头一阵难受。
她再看了眼小郎君手上的疤,抿紧双唇,低声地问:
“他没有受伤……那你呢?”
“你这么关心别人受没受伤,那你自己呢?”
元夕被她问愣了,不明白她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他认为对方照理应当感到点欣慰,这样才算正常。
可此刻的梁问晴脸色没他想象中的好看。
元夕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支吾道:“我这点伤……也不碍事。”
梁问晴皱了眉,想反驳他的话,但此时思过房外传来了敲门声。一位监官提醒她时候到了,委婉地催促她离开。
她收了话头,向元夕悄声说自己已打点过辛者库那些管事的人,让他们不为难他,又从袖中拿出一方装满珍珠的锦囊,嘱咐他收好,私底下也做打点之用。她做完这些,觉得这阴森的房间寒气很重,又把披在小郎君身上的披风系得更紧一些,严严实实地把人裹住了,这才稍稍安心地起身,与对方道了别,在监官第二回的催促下离开了。
……
梁问晴离开辛者库后,便去北宫拜访了林初朗,将戏班一事的细节询问得更加详尽。林初朗也为查案做着打算,听对方主动来问此事,当即与她协作,想尽快地追查出事情的真相。二人彻谈偌久,决定先找那个临时从戏班辞了角色的五倌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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