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湄漪站在门边没有进去,只安静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近日天气虽已转凉,但并未到寒意刺骨之时,白江樾却已经披上了氅。
看上去确实也消瘦了不少。
比起上次离京时,两颊边的肉都没了,清瘦的脸周轮廓使得眉骨与鼻骨更加高耸。
本略显稚嫩的少年感正渐渐退去,整张脸显出几分凌厉来。
只是……
似是没有听到声响回应,白江樾歪了歪头,侧耳。
“阿姐?”
声音轻响带着疑惑。
白湄漪收回打量的神色,走进车内靠窗边坐下。
车内空间并不大,正中只放置了一个小小的轼几,面上摆着一只漆耳杯,里面还有半杯未喝完的蜜水。
听到动静,白江樾精准地找到白湄漪的方向,转头朝向她,脸上绽开一抹笑。
开口正要说什么,突然地又猛地停下旋即抬手捂嘴侧过身去咳嗽起来。
似是难受极了,脊背拱起一道弧度。
咳嗽声持续了一阵,声响引得白湄漪侧目。
“啪”的轻响。
是车门被外面驾车的徐廷轻轻关上了。
咳嗽声停下,缓和了一会,白江樾才重新直起身体。
手熟练地拿起桌上的漆耳杯,小口喝尽里面剩余的蜜水,又伸手进袖中拿出拭巾擦拭嘴角。
待擦完将拭巾扔进车内承秽匣,才重新面向白湄漪。
“抱歉阿姐,前些日子受了些伤,近日吹不得什么风。”
双唇带着一抹水的润泽,面颊因为先前剧烈的咳嗽泛起了薄红,缚住双眼的白绸上,隐隐透出两处湿润的痕迹,可想而之白绸之下双眼定也因为这咳嗽漾起了水雾。
白湄漪的视线一直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眉头逐渐紧皱。
怪异。
实在是太怪异了。
在往来的记忆中,白湄漪翻找着脑海中过往对方的身影。
从两人初见开始,白湄漪就知道眼前这人绝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般乖顺。
当初为成为名正言顺的白家子,父亲带他求于母亲身前,要将他记在母亲名下。
母亲自然不会同意。
可一向对母亲百依百顺的父亲却分外强硬,母亲气急但也无可奈何,最后只声音凄厉地反复问着父亲,白江樾的生母是谁?
父亲双眼注视着母亲似有千言万语,嘴却紧闭着一言不发。
本就身体孱弱的母亲流着泪,几乎站立不稳。
在屋外听不下去的白湄漪冲进屋内,拿起桌上的杯盏狠狠地朝那站在父亲身旁的人扔去。
杯盏落在地上碎裂一地。
白江樾顶着额头上的伤,看也不看白湄漪一眼,只上前一步跪在了母亲跟前。
双手伏地,躬身额头碰响在地面,接着挺直起身体再重复。
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磕起头。
每次额头触地,都有闷响声传来,然后地面上就会染上一点红,红色逐渐加深,红色逐渐扩大晕开。
母亲好像是累了,不再声嘶力竭,终是摆摆手后抚着额瘫坐在椅上。
白湄漪知道,这是妥协的意思。
父亲拉起白江樾,没有多看母亲和旁边站着的她一眼,迫不及待地带着白江樾走了。
白湄漪明白了,她不再是将军府独一个的大小姐了。
眼里带着茫然,她看向身边,母亲流着泪的双眼里溢出着痛苦。
她又想到父亲注视着母亲的双眸里,那里有厚重的挣扎。
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却被一把无影利刃划成了两份。
而白江樾,那双漆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你,可灵魂却像是在远处,他注视着你,可心却不在你面前。
“阿姐?”
轻唤声召回神思。
她明白怪异在哪儿了。
白湄漪视线定格在面前人的脸上。
在白家多年,白江樾总是乖顺的,体面的。
即使有时自己总是欺负他,他也从不曾在行动上有过任何反抗。
但那双眼看着她却不是这样。
他看着她的眼里,像一捧初雪盖住了快要燃尽的炭火,蒸腾升起的雾气中,有时有裹着温顺外壳的忍耐;有时有隐没在灰烬之下的怒火;有时也有一丝余温未尽的委屈……
但更多时候,是无视。
那种灵魂不在此处,对身边过往皆不在意的无视。
在每一次由白湄漪单方面挑起的对峙中,这种对方逆来顺受却从心底里被彻彻底底无视的感觉令她烦躁不安。
就像一拳头挥过去,却发现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影子,手臂整个穿过空气的无力,即使她变本加厉地对待他。
直到连父亲也看不下去,将他带走护在自己身边,只留下她一个人。
看着面前这张声声唤她‘阿姐’的脸。
她怎能不讨厌他!
所以,他此刻这幅殷切的态度又是在做什么?
因为在父亲面前挫锐怕惹父亲不快而转来讨好她吗?
一只手猛地向白湄漪面庞袭来,带起一阵裹着药汁苦气的风。
指尖将将要触上面庞,白湄漪抬手箍住白江樾手腕。
“做什么?!”白湄漪冷声道。
白湄漪自幼气力就大于旁人,此刻五指握紧的手又刻意使着劲。
白江樾扭了下手腕见动弹不得,遂卸力任由白湄漪握着。
垂下的手掌安静地低伏在白湄漪耳边。
手指轻动,几丝属于白湄漪耳后的细发缠绕上白江樾的指尖。
白江樾脸上泛起苦笑,声音又缓又柔地说:“阿姐不应我,我还以为阿姐看见我在车里就厌烦地又走了。”
又低垂下头,声音渐轻,“原来阿姐一直在啊……”
白湄漪眉头皱得更紧。
是了。
这熟悉的感觉。
每次两人有矛盾,在父亲面前时白江樾总是这样,说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话,然后父亲就会盯着她,眼里的神色让她不安。
那时候她会怎么做呢?
她会像逃兵从父亲视线下逃开,然后下一次,再从白江樾身上狠狠欺负回来。
细微的酥痒从耳后传来,几乎是立时,颈后的汗毛竖立。
白湄漪神色一变,眼前白江樾示弱可怜的苦笑背后好似藏着想要看她好戏的恶意。
像扔掉沾满泥浆的石头,白湄漪嫌恶地使劲扔出白江樾的手。
“碰”的声响,耳杯也被扫落在地。
没有收束的力道带动着手腕狠狠砸向轼几,白江樾连身体也被带转。
左手扶住轼几的一侧,右手搭上几面时能清楚看见手背上的一片红。
袖角堆叠垂落露出消瘦的手腕,青色的脉络像静静淌过雪地的溪流,然而那白雪之上赫然也是一圈红晕。
白江樾躬身沉默地双手撑着案几,脸上的笑意已经隐去。
马车内安静下来,车外车轮滚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在密闭的空间内响彻。
气氛凝滞。
几息的静默里,白湄漪又想起了刚才那种陡然出现的、由皮肉到心尖的那种战栗。
那种令身上寒毛直竖的不适差点让她惊呼出声。
即使是现下还依然让她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
毫不掩饰脸上的不适,白湄漪转头紧盯着车门,不愿再看白江樾一眼。
白江樾扶着案几侧过头,对着白湄漪的方向,苍白的脸上双唇抿出直线,半晌呵出一声笑来。
“阿姐为何要生气?”声音虽还是轻柔,语气却也不甚客气,“我可有说错什么话惹恼了阿姐?”
静默的空间没有任何回应。
白江樾整张脸冲着白湄漪的所在,白湄漪不应他也一动不动。
紧盯的目光如有实质,侧头而对的白湄漪觉得一侧脸庞好似被火灼烧,渐渐热了起来。
白江樾对着她,明明那双眼上蒙着白绸,此刻却好似形同虚设。
那股怪异的不适感又袭来。
那抹白绸下的双眼,即使看不见,也一定也紧紧地盯着她。
白湄漪有些烦躁,终于重新将白江樾纳入视线。
目者心之浮。
当双眼被白绸遮住,不再看见他那对黑如点墨的眼珠时,光凭那张总是似是而非的嘴,她到底是猜不透白江樾是什么意思?
报复她吗?
“你离我远点。”白湄漪语气生硬。
“别动手动脚的!”
黑羽般的睫下压,遮住眼中正源源不断流淌出的厌。
白江樾坐直身体,姿态随意地往身后靠去,双手摊放在两条腿上,露出两段手腕。
他低着头,手腕之间转动几番。
明明看不见,却又抬起双手凑到面前,白绸垂下的带子落在腕间,被白江樾随意地又吹落。
白湄漪眼看着他嘴角勾起,双唇微张露出一点白玉。
像兽龇出了獠牙。
“怎样才算是动手动脚?”
白江樾声音带着笑,歪头,注视着白湄漪的方向。
一张布满恶劣笑意的脸闯入,白湄漪双手缓慢握拳。
她有种预感这张嘴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白江樾抬起左手抚上侧脸,语气有些莫名其妙起来。
“是像阿姐上次那样吗?”
“抓住我的手,将我压制,让我动弹不得。”
“我的脸可是疼了好久。”
“如若阿姐现下还未消气……”
在白湄漪几近冒出火光的目光中,白江樾继续语气缱绻地说:“再扇我一巴掌如何?”
抚着脸颊的手往前摸索着拽住了白湄漪的袖边。
苍白的脸迎面凑近。
“反正阿姐打我,我是不会反抗的。”
————
车架停在将军府门前,徐廷跳下马车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一旁。
大小姐怒气冲冲地冲下车架,踏凳被踩得‘咚咚’作响。
从徐廷身前经过时,还能听见嘴里正咬牙切齿地骂着。
眼看着大小姐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徐廷仰头望天。
真是佩服啊……
转头看着正从车厢内捂着肩膀缓慢踱步出现的郎君,徐廷内心由衷叹道。
“目者心之浮也,言者身之文也。神见则形乎目,言发则行乎辞。”——《淮南子·说山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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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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