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看不透抟风真身,料定打不过他,明智地不作纠缠。至于元恪,她未曾见过,也并无兴趣,全是看在陆探微的面子上,同他说几句话。要知道,她作为村民供奉的神女娘娘,显一次灵迹可是了不得的事。但神庙里这几个家伙并无人拿她当神女看,对她不是非礼就是无礼,让她气恼。她不喜欢他们,只有陆探微除外。
“下回,你把画带给我吧。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
阿九同陆探微告别。
陆探微欲言又止,下回,难道还得落一次水,才能见她?
元恪自然不肯放她就此离去:“阿九姑娘,不知仙府何处?”
阿九淡声:“伊洛。”
言罢,当先出了神庙。准备趁后面几人不备,纵身洛水,此际却天色忽变,墨云低垂,河上波涛翻涌。
元恪趁机道:“河水急流,正是噬人时节,阿九姑娘便要就此离去?”
享用凡间香火的神女娘娘,焉能不庇佑两岸百姓?阿九回身望了眼神庙,不知不觉竟被凡人禁锢于此。她皱眉,原本负有某个使命,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岸边徘徊,顺手救了几个人,因徘徊太久,又救了更多的人,后来就被立了庙,配享供奉。
究竟为了什么?
感应到呼救声,阿九来不及沉湎思绪:“西北离此十里,有孩童落水。”
言毕消失不见。
陆探微与元恪四下张望,确认阿九不见踪迹,均感失落。
抟风嘁了声:“她留下地点,不就是告诉你们,去那里找她。”
元恪遣散侍卫,决意去寻阿九。待三人赶至西北十里处,暮色已降临。
河涛平复,未有少女身影,却有一座破旧木楼临河而立,摇摇欲坠,楼角挑起一帘酒旗,迎风招展,上书“有间客栈”四字,字迹风吹雨淋将近湮灭。
怎么看都是一间废弃的客栈,众人没有在意,却在几人靠近时,客栈楼檐下的一排灯笼,同时被点亮,透着橘色暖意。
分外诡异。
抟风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笑着提议:“公子,天色已晚,回城怕是来不及,不如就近借宿一晚?”
元恪空落的眸子里映着点点灯火,走向客栈。
陆探微在后拉了把抟风,压低声音:“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对阿九打了什么主意?”
抟风嘴角一挑,笑道:“会有好戏看,陆兄不用担心,阿九不是他要找的人。”下一刻,他将笑一收,做出一副感动涕零的模样,“这回多亏了陆兄帮小弟解围,陆兄的大恩大德小弟无以为报,唯有……”
陆探微警惕地将他截住:“住客栈在下可没有多余的钱两。”
元恪敲门三下,腐朽的门扇拖着千回百转的“嘎吱”调子,自内缓缓打开,一室灯火乍泄。
元恪朝内看去,客栈空旷,桌椅数张,正中的一张木桌旁,面向大门坐着一个少女,手握一把瓜子正嗑得愉快。
少女抬眼,不紧不慢招呼:“你们来了?可真慢。”
元恪心跳骤快,如同初次幽会的少年,千里迢迢来见自己的心上人,却让人久等。他一步步走到桌旁,镇定地坐在她对面:“天色已晚,姑娘回伊洛怕是来不及,不如在此借宿一晚?”
抟风听着这耳熟的套路,抿了抿嘴不说话,只到处张望打量。
阿九越过元恪,看见陆探微,朝他招手:“陆画师,过来坐。”
陆探微见到阿九,开心自不待言,但他可不敢跟元恪平起平坐。
元恪听了阿九之言,对陆探微才多看了一眼:“这位先生也是画师?”
陆探微恭声:“借此谋生罢了。”
元恪又多看他一眼:“陆先生不必客气,坐吧。”
陆探微不敢违抗,额上生出细汗,忐忑地坐到一侧。他一坐下,阿九大方地分了他半把瓜子。他见元恪面前空空如也,便对阿九劝诱:“给这位公子也分点。”
阿九不乐意:“我也没多少。”
少女对陆探微多有亲近,唯对他多番无视,元恪不是不衔酸,念起少夷从前对自己的缱绻,如今落得这般悬殊,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这时,抟风闻见一缕菜香自楼上飘来,他嗅了嗅,口水开始分泌:“我在洛阳城里都没有闻到过这般香气,这做的是什么菜呀,菜价不贵吧?掌柜人呢?也不给我们看看菜单。”
阿九嗑着瓜子不屑道:“没见识的吃货!这间客栈偶尔开张,时日不定,酒菜全凭老板定夺,没菜单,客人不必点菜。今日你们运气好,撞上客栈开张。”
通往二楼的木梯咯吱咯吱响起,一袭红衣的男子弱柳扶风,行动间柔弱不堪,叫人十分担心他手里的托案,以及托案上层层叠叠的碗碟,碗碟里香气四溢的菜肴。
“众位客官久等了。”红衣男子踩着木梯,那腐朽的木梯仿佛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咯吱得行将散架,他却毫不担心,托案举过肩,脸上的笑意温柔而诚恳,“我是有间客栈的老板兼掌柜兼大厨,宋无忌。诸位可以叫我宋老板。”
众人仰头注视,感觉这位宋老板说不出的怪异。元恪瞧了眼木梯,灯火下宋老板的影子清晰可见,初步断定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陆探微心道,这宋老板的商业理念跟嫏嬛惊人的相似,初步断定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抟风不管这许多,飞奔接过宋无忌的托案,深深一嗅:“好香!”
宋无忌手上一旋,将托案稳稳夺回,温柔一笑:“客官请入座。”
入乡随俗,抟风乖乖回到桌边,拉开凳子,撩衣坐定,双目波光荡漾,满含期待。
宋无忌火红的袖摆穿梭在四人间,色香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摆上桌,放眼望去,直教人眼花缭乱:鲜鲫丝脍、香芹碧羹、海螺鸠肉、鲜笋鲥鱼、野荠山羹、彘骨橙薤、蒸鸡盐鸭、秦烹陇馔。
宋无忌带着招牌式的微笑,抱着托案立在桌边:“客官慢用。”
四人均不由自主咽口水。纵是元恪九五至尊,宫里不乏山珍海味,尚膳局更是名厨聚集,也不由被这桌膳食勾得心痒。抟风此际更顾不上他人,一马当先,筷影不绝。陆探微一面叫抟风慢点,一面给阿九布菜。阿九担心吃不过抟风,急得挥筷与他开抢,却怎么也赶不上抟风的速度。
抟风嘴咬山鸡,手抓海螺,嚷道:“宋老板,有酒没有?”
宋无忌温雅一笑:“小店只有一种酒。”
抟风迫不及待:“宋老板的酒肯定不差,上酒上酒!”
宋无忌再一笑:“只是这酒……”
抟风很嫌他磨叽:“嗨呀宋老板,多少钱这位公子都付得起!快些快些,渴死人了!”
被当做冤大头的元恪见阿九吃得开心,便不计较。这顿筵席就当是自己请了吧,珍馐美馔,确需佳酿佐饮。
宋无忌看了看几人,莞尔,遂不再多言,自柜台后抱出一坛酒,目光在酒坛上流连,唇畔笑得更深。
抟风拍开封泥,给四只海碗满上:“来来,元公子,陆兄,神女娘娘,为我们今日的相逢,为宋老板的这间客栈和一桌盛宴,干!”
宋无忌挑了桌布擦拭柜台,自始至终保持微笑,只是那笑在灯笼阴影下透着几分诡谲。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把酒言欢。
抟风撸起袖子:“元公子,你知晓北冥么?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元恪端起海碗:“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可我纵有江山,又有何益?”
陆探微扶着头:“江山万里,皆可入画,普天之下,谁人识我?”
阿九趴上酒坛:“识我不识,什么神女娘娘,吾乃龙宫九公主!”
有风自门缝透来,烛火摇曳,宋无忌拿手挡着灯烛,夜风却无罢休之势,愈来愈烈,火苗扭曲着身体,疯狂舞动。
砰——
朽败的门扇轰然洞开,摇摆不休,狂风卷入客栈,直袭宋无忌,将他红衣吹得漫天飞舞。宋无忌从容端起灯烛,往身前一挡,火舌逆风而起,照得他乱舞的衣角如烈焰焚天。灯火映照范围内,风声渐息。
宋无忌执灯笑迎来人:“什么风把馆主吹来了?”
摇摆的两扇门间,款步行来一个素裳女子,抬手扶鬓,凤眸泱泱,正是嫏嬛。光影交错,层叠衣摆下,嫏嬛踏上经年久月的木楼,亦对宋无忌报以浅笑:“宋老板的酒,香飘十里,岂能不来?”
宋无忌笑了笑:“区区凡酒,恐无力招待馆主。”
“宋老板的真言酒若是凡酒,岂不叫仙界那些琼浆玉酿无地自容?”嫏嬛踏过一片片木板,走过一桌醉鬼,不作停留,“怎么,宋老板敢做海皇的生意,却不肯做我的生意?”
宋无忌一脸笑意化作无奈:“传言嫏嬛馆主掳走海皇,致使北冥无主,四海虚悬。宋某不过探听海皇真言,免得冤枉了馆主。”
抟风醉醺醺中听见嫏嬛之名,随声应和:“嬛嬛才没有掳走本座,本座败在嬛嬛之手,心甘情愿被她奴役。女王大人说跟着她有肉吃,本座就到陆地来了,可是连海鲜都吃不到,嘤嘤……”
宋无忌挑了挑眉梢:“战败,奴役,诱拐,虐待。”
嫏嬛低眉抚了抚袖角,露出纤纤柔荑上一枚玉指环,再用戴着指环的手抬了抬鬓角:“民间传言,灶君司命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平安,可若言些不实之事,不知会如何呢。”
宋无忌见到那枚指环,果然再笑不出来:“须弥芥子?怎会在你手中?”
须弥芥子灵光一闪,一块麦芽糖掉落柜台上。
嫏嬛掩口一笑:“听说麦芽糖可以作为送灶神的供品,宋老板尝尝看?”
宋无忌瞥了眼她的指环,心生警惕。嫏嬛连北冥海皇都敢坑蒙拐骗,对他这灶君必然也是不放在眼里,何况如今须弥芥子在她手中。笑不出来的宋老板抬起火红的衣袖,指尖拈起麦芽糖,含恨送入口中。
果然黏牙!
《抱朴子》云: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嫏嬛见黏了多事灶君的嘴,知他不甘心,遂柔声道:“宋老板探听不来海皇的消息,不如听听人间帝王的真言。”
抟风酒后话多,饮了真言酒后更加话痨,嫏嬛给他降下一片睡雾,这才终止了海皇“在嫏嬛奴役下的悲惨生活”倾诉。
嫏嬛坐上抟风所在的凳子一角,抱起酒坛,给元恪满上一碗:“公子请用。”
元恪端起碗,一饮而尽,眼神愈发迷离。
那年寒梅开满宫隅,她裙染血污,靠在他心口的温度渐渐褪去。手臂垂落,展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玉葫芦。
“少夷,因我而死。”
元恪再饮一碗真言酒。
“我将她埋在洛浦,没有人知道。”
嫏嬛含笑聆听:“公子一次也未祭奠过她。”
元恪双手捧头:“没有。我没有去看过她。”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无法面对她的坟茔!”
“公子刻意忘了少夷的埋骨之地,那么今夜可曾想起来?”
洛浦细沙,河涛拍岸。他用洛河水清洗她染血衣裙,再用这双手挖出一道地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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