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对话,从头到尾都是季南音在主导,好像要把事情推向某个结果。
路知晏喉头耸动了下,他有感觉,这个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灵魂像是脱离了掌控,问出了那三个字:“为什么。”
其实他也许知道答案——从王芳那儿知道了太多的关于季南音的过往,他知道她是那种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的人,一定是遇到了让她不能解决且绝望的事,她才会选择逃离。
“因为我真的没办法了。”季南音看着路知晏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异常缓慢。
那一年,季南音十一岁。
自从她挨了陈新鹏那一刀后,陈新鹏就以她精神不正常为由,不让她继续上学,从此之后季南音就囿于那个不属于她的“家”和面馆之间。
陈新鹏没再对她动过手脚,但那样的生活依然让她绝望。
她曾跑过,跑了好多次,但她什么都没有,能跑去哪儿,每一次都被警察送回去而告终。
渐渐她有些认命了。
想着再大一些,再大一些,等到他们说的“成年”了,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她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十一岁那年夏末的一个晚上,王芳罕见地给她煮了个荷包蛋,一向凶恶的陈新鹏看她的眼神也有了笑——那不是什么好事——季南音无比清楚,每次陈新鹏打牌赢了钱,或者占了什么便宜,才会露出这样算计功利的笑。
她留了心眼。
当晚上偷偷起来,爬在陈新鹏和王芳的房间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渔村里有个老鳏夫,四十多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打渔为生,爱抽焊烟,经常来面店吃饭,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和鱼腥混合的难闻气味。
季南音讨厌这个味道,但是这个老鳏夫每次来面店都喜欢逗她,有时候还给她带糖。
对那时候的季南音而言,糖果的吸引力,不逊色手机对现今小孩的吸引力,但季南音忍住了伸手的冲动。
就在那晚,她终于知道那老鳏夫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因为那个老鳏夫看上她了,想让她当老婆,答应给陈新鹏八千块钱。
陈新鹏早就不想养这个拖油瓶了,自然答应了。
得知真相季南音觉得天塌了。
她再次生出了逃跑的念头。
她不能嫁给一个老男人,她不想生活在这样糟糕透顶的命运里。
回到那间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房间里,她开始收拾东西。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多,属于她的东西不多,包括那本季秀春留下的笔记本。
她从来没那么害怕过,手抖得不行,笔记本落地。
那张纸条落了出来。
像是命运指引,在稀薄的月光下,她捡起了那张纸条……
故事讲完,季南音很平静。
平静得仿佛所说的事,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旁观者。
路知晏却觉得每心肝脾肺都在扭曲抽搐。
他突然后悔了,当时没有多给陈新鹏那个畜生几刀,让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季南音看出了他的难受,捧着他的脸,“路知晏,你不必心疼我,倒是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逃脱不了命运。”
路知晏没说话。
他觉得季南音只是在安慰他。
“真的。不骗你。”
季南音看向他眼睛,“那个电话我是打出去了,但是打不通,电话关机了。”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怎么敢奢望那个电话还是畅通的呢。
而路崇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他的常用电话。
季南音还记得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机械女声,那时的绝望心情。
她甚至觉得逃不掉,不如去死吧。
村里人都说,人死在哪儿,灵魂就落在哪儿。
爸爸妈妈都在海里。
她就去海里找他们。
在决定投海的最后一晚,她还想和命运赌一次,她又去了那个村头的小卖部,拨出那个电话。
她并没有抱任何希望,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没想到,电话接通了。
应该是个少年人,处于变声期,有些沙哑,但不妨碍那是季南音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问她找谁。
那时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用带着浓重方言的声音说出了路崇的名字。
那边愣了下,依然礼貌地说:“你稍等一下。”
这句话,让她无比紧张,握紧了话筒。
怕那个少年,不再回来。
她虽然才十一岁,已经经历过太多等不到结果的事。
譬如,爸爸说出完海回来就带她去游乐园,但他丧命在大海里,再也践行不了诺言。
譬如,回到爸爸去世后,妈妈和她回到渔村,过着冷眼受尽的日子,妈妈承诺她说,等多攒一些钱,她们就回到城里去,结果妈妈抛下她,让她独自在渔村过了那么多年。
这次,命运眷顾,她没有等太久。
电话很快被人重新接了起来。
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和刚刚那个少年一样,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
“你是谁?”不过,男人声音却冷冰冰的,听起来很难接近。
她咽了咽喉咙,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标准一些,“我……我叫季南音,我是季秀春的女儿,找路崇,你是路崇吗?可以帮帮我吗?我很能干的!什么都能做!你可不可以带我离开这里。”
季南音微笑着看向路知晏,眼底依稀有了泪光,她又重复一遍,“路知晏,是你救了吗?”
路知晏瞳孔微微睁大。
他依稀记得那么一件事。
那是北城的初秋,他和路崇一起回了老宅——那时候,他和路崇的关系还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老宅的书房,他翻到一个老式手机。
看起来像是妈妈的。
妈妈去世后,他就很想她,当下就将那个关机的手机重新打开。
他还没来得及探索里面的秘密,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是个女孩的声音。
说找路崇。
他从没多想,直到今天,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打来电话的人是季南音。
他错愕,又庆幸。
如果当时他没有去书房,没有发现手机,发现了也没有打开,那他就不能遇到季南音了。
“所以,谢谢你,知晏。”季南音眨了下眼,滚圆的泪水就落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在路知晏面前流泪,并没有任何隐藏。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女人,你们会有幸福的家庭,会有可爱的孩子,会幸福地过完一生。”
路知晏并不吃惊,但是当高悬在头顶的闸刀落下时,他还是愣了好久。
许久,他才勉强笑了笑,“小木头,你什么意思?别开玩笑了。”
“你知道的,我想要过平淡的生活,以前没机会,这次遭遇,也算是一次新生。”
“我想把握这个机会。”
“你想过平淡生活,我给你。”路知晏急切地说。
“知晏,你不要骗自己了,你给不了。”更何况,她已经知道了,以后路知晏就要回到盛茂了,不论是现在身为大画家的路知晏,还是以后路家掌权人,他的身份都注定不会平凡。
季南音仔细描摹过路知晏震惊的脸。
眼前的男人,她爱过,抛弃过,背叛过。
她犯下了太多错,放弃亲自手刃仇敌的决定,就算是她对他的补偿吧。
现在,她要踩着仇恨的骸骨,将她的月亮,重新送回天上去。
而离婚,也是她给自己的唯一交代。
从此以后,他高挂天上。
她遁入人间。
季南音闭上眼睛,额头轻轻抵上路知晏的,“知晏,我们还是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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