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着让她亲眼目睹肝髓流野，战势不可端倪，体恤兵卒戍务艰苦，少些皇室优游娇纵。竟不曾想她会上阵杀敌，这般身先士卒。”齐皇沈纹芷向来清冷立断，此刻看起来却颇有些哭笑不得。
“殿下一心国事，毕竟年少，难免顾不得周全。这般勇锐，倒是大有陛下当年的风范。”一旁的上官约劝慰道。
定成公主被派往南地，自然不再需要上官约这个伴读，齐皇便右迁她为中书舍人，掌起草诰章，参议政事，平日仍在身边近侍，随时拟旨。
“朕依稀记得，你只比定成虚长三岁，知道什么朕当年的风范，少在这里奉承。”齐皇觑了每每都当老好人的上官约一眼。
“拟非其伦，臣万不敢与殿下比较。”上官约避而不答阿谀谄媚齐皇。
“上官卿，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无趣又迂腐。“齐皇调笑一句，想到重伤的定成公主，又骂道，“这竖子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自不量力，伤成这样纯属活该，哪有半分像我，疼个些天就老实了，好生长个教训。倘若真是为了国事，没有什么旁的心思，莫说只是一箭之伤，就是马革裹尸，也是她的应尽义务，是她无上的荣幸。”
“陛下明面上恶狠狠骂着给我们听，心里怕是心疼紧了。那满库奇株异草，罕见珍药流水般地赐了过去，眼也不眨，就等着公主殿下回来进补呢。”上官约笑着看上首拧巴极了的皇帝。
“你如今也是愈发大胆，都敢当面编排起我了。“齐皇觉得松弛太过，敛了笑意，凛然道，“上官卿，你过几日去中书省传诰，加封定成为长公主，切勿声张。还有，朕知道你们算半个同门，感情笃厚，日后同在朝堂别做什么越矩的事情，徒然让朕猜忌。”
话到最后，齐皇哪还有什么先前的游戏神色，眼锋鸷狠狼戾，观者胆战心惊。
上官约花钿贴地，叩颡唯唯。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左臂是半点动不得了，定成公主穿着褙子半倚在床头，单手艰难撑着在她南巡这几个月里撰成的《齐律》新编，试图转移注意。
床旁的崔双宁倏尔下跪叩首，呼道：“奴婢参见陛下。”
定成公主定睛，一具明黄色身影正斜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知道窥视了多久。甫要动作，齐皇的声音传来：“你伤重，躺着就是了。“
定成公主机械地连声告罪：“儿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崔双宁给齐皇搬了张交椅，识趣离开，掩上房门。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齐皇两人共处一室，定成公主没来由的紧张，低头看着被褥。房里药香氤氲，床上的人却白领如墨，唇无点血。床柜上有一黑陶药碗，药已喝尽，仅余碗底滓渣。齐皇伸手摸了摸，碗壁余温未散，下人侍候得还算尽心。不知道定成吃药，是不是和时杳一样，要配着蜜饯果脯才吞得下去呢。
见定成公主不时偷睇自己，齐皇总算开口：“定成，朕是时候该加封你为长公主了。”
“臣此行荒诞不经，才德有亏，担不起长公主重任，请陛下收回成命。“定成公主心如刀割，钝痛阵阵，却无可奈何。
“你又说这种话了，还没被我的近臣骂够吗？”齐皇看她谦退，才和缓了面色，“长公主府就由现下扩建而成吧，不另选址免得糜费。我已下旨不许人探望，这些时日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将作少府的人会过来动工。”
“儿，儿谢陛下隆恩。”定成公主眼波流转，心下惊喜万分。
“你就是这样做徐皆的学生的？”齐皇话中责备之意不浓，但听起来何其嫌弃。
“是儿武艺不精，徐大将军……”模式化地把错都堆到自己身上，再夸赞一下旁人。
齐皇毫不犹豫地打断：“威武大将军当然是人中翘楚，常年干戈征战，身上定是有些旧伤顽疾，不似以前康泰。也是年逾半百之人了，朕不忍心再见他辛劳。日后朕给你换个太傅，不必再叨扰徐卿了。”
一个长公主和一个掌握兵权，与赵氏关系匪浅的大将军，自然是不能私交过密。定成公主听懂了齐皇话里的意思，说了句“臣遵旨”，又仰头关怀道：“陛下陟帝位前也曾领兵一方，四处征伐，身上也有旧伤吗，这么多年也会疼吗？”
随时随便说句话关心别人，是沈时樟在北周皇宫中同那人学的，自己毫无亏损，还能让对方心生好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日的沈纹芷看起来比往日慈眉善目一些，定成公主才敢出口试道。
齐皇头一次在自己子女口中听到这种话，一时怔住又是不惯，本能地挤出淡淡的“无碍”二字，暖意才渐渐涌上心头。后悔过于冷漠，又找补道：“倒是你要注重些，之前在京中将养了一稔底子也不好，旧伤复发最是难熬。”
定成公主莞尔，这也算是听到了母亲有温度的几句话了。
沈纹芷俯身拾起定成公主床榻上的《齐律》户律册，其间几页纸扉被折起，一些法条下划过指印，想来是不便用笔，只能这样标记。
定成公主不欲给她看又无由阻拦，尴尬不安得直攥被角，暗暗庆幸自己做不了上面批注。
“这些不急在这一时，你且安神。”齐皇还是在关心她的身子，并未置喙其他。
被母爱围拢失了神智，沈时樟学着民间孩童样子，伸手攀住皇帝衣摆，弱弱叫道：“母亲……”
未及下文，上首便传来一声冷喝：“放肆。”
定成公主唬得连忙松手，下床时牵动伤口都不敢出声呼痛，双膝跪地请罚道：“儿恃宠而骄，御前失礼，请陛下责罚。”条件反射，又是一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赏你的，是你应得的；其余的，你不该肖想。”齐皇觑了她一眼，眉间紧蹙，“你说你恃宠而骄，平心而论，朕并未宠你，你就骄纵得连礼制都……”
本想说些重话，看她身子晃晃打颤，终是不忍，就只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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