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兴化县的赵县尉深深地看了定成公主一眼。
“怎么？”定成公主回视。
赵县尉转而言他：“张大人快些写急报吧，闽州沦陷，只有皇帝的虎符才能调得动胜纪军诛灭异贼。”
张知州走了，赵县尉又与定成公主视线交织上，转瞬垂眸道：“侍郎大人讲的是与东瀛蛮语相像的永嘉方言，他大抵是想借此迷惑倭寇，为我们拖延时间。末将护卫不及，只能自己抽身，陈大人恐怕凶多吉少。”
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永嘉方言瓯语一脉的发音确有传言与东瀛语相近，户部侍郎陈兴祖籍也确是永嘉县。这里是对上了，但是到底有多肖似才能这样拖住？
“赵县尉英勇神武，广见洽闻，有大将之风，是我沈时樟的救命恩人，请受时樟一拜。”定成公主起身一礼，“敢问县尉大人当时是如何从三面包抄中脱困，这般武艺让时樟万分景仰。”
赵县尉客套还礼，道：“殿下谬赞，为殿下效力是末将本分。身无退路，破釜沉舟，一腔孤勇罢了。”
总不能跟定成公主说自己拿那个愚蠢送命的陈兴侍郎当肉盾，横长枪扫过一排倭人才堪堪逃出来吧。左右公主没看见，那个侍郎死无对证，抑或被俘也是折磨死，还不是随自己乱编。
“听县尉口音也不像是永嘉县人，不知籍贯何处，怎么会对这些俚语如此熟悉？”定成公主状似闲谈。
“有劳殿下过问，末将籍贯金陵，对瓯越方言其实并不熟识。兴化县毗邻海港大邑泉州县，也有倭寇肆虐，劫掠商船。皇帝圣恩，授臣县尉，枕戈达旦以护我邦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末将自然是要学些海寇蛮语。”赵县尉答得郑重，让定成公主不好再问。
兴化县不是此行需要触及的地方，定成公主并没有翻到赵县尉所在的那一页。金陵人氏，姓赵，能让一州知州言听计从，是北平侯的长子吗？一直不在京城，叫什么倒是忘了，人的身份比他的名字重要多了。
“县尉大人明察秋毫，是如何察觉边防异动，进而发现都尉狼子野心的？又为何有所觉察，今日才告知张知州？”定成公主疑窦丛生，只觉处处诡异，“倭寇由沿港登陆，应与内陆守城军有交战，怎么会都没有前线急报传来，如此仓促？”
救命之恩，救过了便罢了，都已经感谢了，就休想以此要挟自己，该询问的还是得询问完。半年前，临海县倭酋流窜，岁无宁日，人口十失五六，驻闽胜纪军撤离支援。但是闽州倭乱不可谓之轻，为什么会把胜纪军全部调离？不过说来奇怪，这半岁确实无虞。
“功过是非，皆由今上圣裁。”赵县尉呷了口茶，“恕末将直言，殿下不过管中窥豹，再者上并未命您接管此事吧。”
为什么说是“今上圣裁”，为什么不说是“有司查理”？
“是我冒犯了，县尉大人勿怪。”定成公主也抿了一口，是上好的绿茶，但是自己不通茶道，品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加急塘报不日抵达赣州，齐皇赐下虎符半块，命兴化县县尉赵璟起随军，却并未对定成公主有任何处置。
胜纪军兵临城下，镇东大将军戚满川正欲挥手下令攻城，楼橹上两名倭寇押送出了一人，一人抽刀作斩杀状。
那人右臂已断，只着中衣内泽，衣衫破碎，血迹斑斑都要辨不出底色洁白，手脚被缚，发髻凌乱，靠在一个倭寇身上才勉强站住，是户部侍郎陈兴。
城上传下话来，如果胜纪军攻城，即刻将那人枭首。
定成公主亦在阵中，身侧赵县尉已经挽弓搭箭。一旁校尉焦急劝道：“您就是射死了那两个羁押的也是无用啊。”
什么县尉能被校尉尊称，赵氏一族生而高贵吗？定成公主知道，户部侍郎陈兴被推出来的那一刻，赵县尉的箭就注定指向他了。
周公大义灭亲，李靖用唐俭死间亡颉利，所以去大恶不顾小义也，机不可失，如陈兴辈何足惜哉。这位赵县尉真的机敏，也真的绝情。
未等赵县尉万军丛中射中那人首级，陈兴撑颈铆劲撞向身侧倭刀，死状惨烈，令人侧目不忍直视。
并无迟疑，戚将军旋即一声“攻城”大喝，战争一触即发。
统领胜纪军的戚将军是阻挠定成公主上战场的，未经军阵之事，怕公主受伤，皇帝问责，却拗不过，终了只是提醒她马上作战，要把长剑换作长枪。
赵县尉为先锋，吴戈犀甲，错毂短兵，敌若云，旌蔽日，援玉枹兮击鸣鼓，积尸草木腥，白刃血纷纷。策马随骑兵入城，边上围着戚将军不放心特意调来的亲卫，定成公主长枪一挥，沉甸甸的，果真一寸长，一寸强。
人血飞溅到她脸上，新鲜，滚烫。这是她在齐国第一次亲手杀人，亲眼见证活生生一条命陨在枪下，没什么畏缩懊悔歉疚，甚至没有停顿，有的只是驱赶异邦，护我一方，卫我黎氓的无限胆气，恣意畅然。
她养尊处优，她一马当先，她长缨入手，她将缚戎主，她是大齐的定成公主，她身上是大齐的血性，她是大齐黎庶的依靠。
一柄倭用半边扣箭破空而来，穿铁扎甲如布帛，直直刺入左肩。定成公主应箭势跌落马下，身后戚将军亲卫急忙将她运到胜纪军大将营帐中安置。
所幸齐皇兴军事，典重刑，嫉贪如仇，胜纪军镇守一方，军备精良，粮草辎重从未过多虚缺，医药补品齐全，军医身经百战，更有死骨更肉之术。
施针安痛，顺带让定成公主昏睡过去，剪了竹制箭柄，军医手起刀落，剜出肩窝箭簇，丢入碟中，厚布抹药，按压止血。箭头为扁平锐三角形，顶端尖细如针，后部有两个倒钩，钩出几缕模糊血肉。万幸并未淬毒，性命无虞，只消疼上几月就好。
闽州收复，戚满川将军生擒州尉，缉捕倭寇，押解涉案官吏。战事奏报与公主受伤戚将军请罪折子一同递上，齐皇派天子近臣持节抚慰犒劳胜纪军，厚币赏赉镇东大将军戚满川，探望定成公主伤势，当众申饬她无端逞能，罔听人言，刚愎自负。
齐皇膺昊天之眷命，下旨制曰，张子禹失察之过与救公主鸾驾之功相抵，念为官有道，谙熟闽事，齐皇惜才，仍领闽州知州一职。定成公主回京述职，赵璟起随钦差队觐见圣颜，再做嘉奖。倭寇俘虏就地处决，涉事官员由钦差羁送，听候有司议罪论处。
回京一路，定成公主再无来时兴味，左肩时时作痛，毋有分神。车殆马烦，颠来簸去，伤处常有撕裂，不得疗愈安寝。可制书切峻，归期既定，岂敢逋慢，定成公主脑中全是自己众目睽睽中垂首落跪，恭听齐皇圣责，忍伤叩首的情状，委屈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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