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昭不挑食,身体很好,从小到大几乎不生病,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打针输液,她对诊所或医院里所有冰冷的仪器都很陌生。
在她家,感冒发烧这种小病多喝热水就能抗过去,特别严重或者长时间不见好,方昭她奶奶才会去赤脚医生那里,开几服药给方昭吃。
记忆中唯一一次去医院看病,是高三的时候,她的右眼上眼睑长了个麦粒肿。
起初方昭不把它当回事,后来麦粒肿越长越大,快有小拇指指甲盖大,抬起眼皮,她就成了欧式大双。
到了那种地步,她才找班主任请假去医院。
方昭永远记得那天,燥热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烘烤大地,上完物理和数学课,班上的同学们撑在桌上,看着层层叠叠的试卷,昏昏欲睡。
方昭拿着假条,出校门,坐着摇摇晃晃的公交,她算好时间,赶在医生下班前到了医院。
那会儿医院人很少,医院大厅明亮安静。
方昭是第一次去医院,极不熟练地挂好号,因为磨蹭还挨了骂,她跟着指示牌去了眼科诊室,在木板凳上坐下。
落日的余辉洒进凉气袭人的诊室,正在刷视频的医生放下手机,看了看她的眼睛,开了单子。
先去缴费,再来做个小手术。
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手术,但还是有两个医生来操作,一个麻醉师一个主刀医生。
方昭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一层蓝色消毒罩盖在她的脸上,只露出一只左眼。
麻醉师先给她的眼睛涂了几层碘伏消毒,再用极细的长针头挑起她薄薄的一层眼皮,将一小瓶麻药注射进去。
针头刺进眼皮很痛,还算可以忍受,但方昭无法控制泪珠滑落。
主刀医生拿着锋利的手术刀,方昭闭着眼,仍能清晰地感知到尖刀割破她的眼皮,在她的血肉里滑动。
那颗麦粒肿真的很大,瞬间就脓水四溅,主刀医生笑着说好久没见到这么大的麦粒肿了,让实习生赶紧来看。
刀口很小,隐藏在她的双眼皮褶皱处,医生帮她上好药,给右眼包上厚厚的一层纱布,将眼药水和药膏装好递给方昭。
诊室外有一排座椅,方昭背对夕阳坐下,垂着脑袋给她妈打电话。
“妈,我在医院。”
代华英在电话那头,当即大喊:“你去医院做什么!”
方昭很平静:“来割麦粒肿,太大了,还痛。”
代华英声音更加暴躁:“跟你说了,它长大了自己就爆了,你非要浪费钱去割,我看你是有病,真该去医院治治。”
对于代华英的辱骂,方昭早已习以为常,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她打电话只是为了要钱,能要到钱,挨骂不算什么。
“妈,我没钱吃饭了,我听你的,买了五十块钱的药涂,但是没用,越长越大,我没办法才来医院,花了三百多。”
代华英冷笑出声:“活该,方昭你上了高中,一个学期回来几次?让你回来带带你弟弟,就说没时间,别人家的高中生怎么没你忙呢?我看你就是不想回来,既然不想回来,那你也别打电话来要钱。”
方昭从小游离在家的边缘,在不断的期望与失望后,小小年纪就炼成了一颗钢铁般强硬的心,但她此刻声音哽咽:“妈,我错了,我下周回来,你把钱给我吧。”
她的喉咙似乎被黏住,眼泪断线似的滚下。
“你回来再说。”说完,代华英挂了电话。
方昭握着手机,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手掌和手机的缝隙,手机滑腻起来,她把身上带的纸全部哭完,站起来准备离开,医生叫住了她:“哭什么,血都从纱布里浸出来了。”
虽然伤口很小,但也是一个刀口,也会出血。
因为打了麻药,方昭感觉不到痛。
包着眼睛的白色纱布渗出一团血,应该很恐怖,不过诊室没有镜子,方昭当时就特别想照镜子。
她再次处理好伤口就第一时间冲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面泪眼婆娑的自己,这是她最可怜的模样,像条摇着尾巴乞怜的狗。
她要永远记住。
方昭只说:“因为太痛了。”
医生边给她重新包扎,边说:“今天上午也来了个**岁的小妹妹,一大家人陪着来的,她的那个麦粒肿还是长在眼皮里面,比你严重多了,人家一点都没哭,你这么大个姐姐,怎么连个小妹妹都不如呢?”
方昭更想哭了,她用力地攥住双拳,指甲嵌进肉里,双手手掌包扎了两天。
-
“你说什么?”周承于问。
方昭声音太轻,蚊子似的,光听见嗡嗡声,听不清到底说的什么。
方昭的思绪被拉回,茫然地盯了周承于几秒,“没什么,进去吧。”
方昭走在前面,周承于赶紧跟上去:“你下次说话声音能不能大点,我没听见,不是故意……”
“你耳朵有什么问题?”这句话方昭的语气很冲,转过身冷冷地盯着他。
方昭面无表情就这副模样,看起来及其冷酷不好惹,但她现在似乎又与以往的情况不太一样,火药味十足。
周承于愣了几秒,开了个玩笑缓解气氛:“我们都是龙的传人,耳朵能有什么问题?”
听见这话,方昭失神一瞬,下意识地摸了左耳,若有所思地盯着周承于。
周承于一动不动地看着方昭,将她转瞬即逝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大概几秒钟,方昭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稳住心神,恢复往常的面孔。
周承于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个被狗抓伤脸的无辜人,是她自己心情不好,他没理由承担她的坏心情。
“对不起,我不是想跟你发火。”方昭回头温和地说:“走吧。”
方昭的情绪来也快去也快,周承于还没搞懂她为什么发火,人家就已经老老实实道歉了。
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周承于根本不在意,但这场教科书式的变脸比翻书还快,莫名让他眼前一亮。
走进诊室,方昭问:“医生,他这种情况要打狂犬疫苗吗?”
周承于坐下,医生凑过去认真观察,然后建议:“破皮流血了,我建议是打,就算是家养的狗,还是有风险,你们自己决定。”
周承于坦然做出决定:“我要打。”
“特别痛哦。”方昭又说了一遍。
医生跟着说:“不算太痛,能忍受。”
双方各执一词,周承于听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怕。”说完还特别神气地瞅了瞅方昭。
那模样特别臭屁,方昭不可置否地挑眉。
处理脸上的伤口的时候周承于一声不吭,到了打针,周承于起初是面不改色,针头刺入的前一秒,他抓住了方昭的手,和她十指紧握打完第一针。
松开手,方昭的指骨泛白,她一边揉手一边问:“有这么痛吗?”
周承于看着方昭渐渐回血的指骨,内心有些忐忑,又装作不在意,甚至还倒打一耙:“痛死了,都怪你。”
方昭无语凝噎。
让他别打他非要打,甚至打的时候还把她的手死死抓着,不说多的,她也承受了三分之一痛苦。
方昭对他微笑:“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周承于抬眼,不可置信地与方昭对视,心跳漏了半拍,脸皮悄悄发烫。
方昭更茫然了,她不是在哄他吗?怎么还生气了?
脸都气红了。
“吭吭吭。”医院可不是打情骂俏的地方,医生出声打断:“两位可以出去了吗?外面还有等着看病的病人。”
方昭伸出手在周承于眼前晃晃,“不走吗?”
-
诊室外,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周承于说:“还有三针,你还得陪我来三次医院。”
“为什么?”方昭觉得这太麻烦了,忽然想起周承于刚才说的话“一个人来医院太可怜了”,她叹了口气:“你说了算。”
周承于觉得方昭简直太好了,什么要求都答应他,他惊奇地挑高眉头:“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上,我可以大发慈悲配合你的时间。”
真够大言不惭的,大发慈悲的是她吧,满足了这么多无理的要求。
方昭咬牙切齿地扬起笑脸:“谢谢你啊。”这么善解人意。
在医院停车场,方昭和周承于碰上了刚才那个实习生。
实习生走过来,先是古怪地看了眼周承于,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对她好点吧。”
周承于左右张望,旁边没有别人,确定这人就是在和自己说话,但发生什么了他一无所知,他扭头向方昭求助。
方昭神色尴尬,使劲儿朝对方使眼色,向前把实习生拉到一边,情真意切地说:“姐妹,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别这么说他,他心眼特别小,要是知道我跟外人说了这些话,心里肯定不舒服,回去我又得……”
实习生不想方昭为难,她只能言尽于此,走的时候回头愤怒地瞪了周承于一眼。
方昭安抚好实习生,回到周承于身边,开启一问一答的环节。
她其实可以一问三不知,但刚才在别人面前胡编乱造抹黑了周承于,她良心过意不去。
周承于很疑惑:“她为什么对我说‘对你好点’?”
方昭很难回答:“可能,呃,我也不太清楚……”
周承于斜她一眼,换了个问法:“你们之前认识?”
方昭笑了笑:“刚认识。”
周承于追问:“那你刚才去哪里了?”
尽管不是去看病,但去妇科似乎有些让人浮想联翩,方昭决定遮掩:“……忘了。”
周承于深深地看着方昭,确定她在说假话。
周承于回想起那句“对她好点”,这句话的适用场景似乎都是不好的情况,这里是医院,方昭又这么不坦诚,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许多可怕的念头,他必须弄清楚。
于是,周承于转身朝那个实习生走过去,方昭赶紧去拉他,“你回去做什么?”
周承于脚步没停,“搞清楚你在心虚什么。”
方昭慌了,实习生很可能把她编造的假话全部说出来,那可不行,她必须制止。
眼看着离实习生越来越近,方昭甩开周承于的手臂,口不择言:“你管这么宽做什么?我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这话成功刺激到周承于,他停下步伐,转头看着方昭。
周承于脸色冷峻,眼底漆黑,一言不发地盯着方昭,平淡地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们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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