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是你欺骗了我?”

他找到了那一轴画卷,强制打开,召唤了他。

画妖气定神闲,噙着笑:“听说孤妄山派人来了,看来他们的确有些本领,连我的布置都看得穿。”

将军拄着剑,才勉强站直:“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逼我去行伤天害理之事。”

“所以我为你献祭的,都是些本就该死的人啊。”画妖柔声道,“你的将士们执意陪你逆天而为,他们的人生早就是必死之局。献祭一万个必败无疑的傻子,成全一个必败无疑的傻子,难道不是很合算?”

“我知道这是逆天而为,所以我只赌自己的命,不赌旁人的!”将军厉声道。

什么少年英雄力挽狂澜的梦,他早就不做了。此后的煎熬、挣扎、忍痛舍身,都只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殉国,无需他人的陪葬。

“你只不过是想让自己心安。”画妖冷笑起来。他袍袖一挥,军帐后几个沉重的大箱子飞了过来,封条碎成齑粉,里头的东西露了一片——

那里头,本该是朝廷送来的封赏,白银珠宝等物,是将军看也不会去看的东西。

可此时青天白日之下,箱盖大开,里头的件件“封赏”竟是一个个骨灰坛子!

“看啊,这是我用你的名义,向朝廷求来的赏赐。我说,我需要百姓自愿献出尸骨神魂,以此为祭,换取本朝国祚……那皇帝也是昏庸,竟然真的给了。只是你猜,依朝廷那帮人行事的手段,到底是怎么个‘自愿’法?”

将军再抵挡不住,咳出淋漓鲜血。

“这些人的尸骨神魂,最后都成就了你的所向披靡。你以为你养病炼体的药是如何得来?”

那些药浆……原来如此。

无怪乎天谴。

丧伦败德之国,倒行逆施之人……怨不得上天要亡了他们。而他这自诩救国砥柱、实则恶行滔天的罪人,就是真正把举国上下推入深渊的那个罪魁祸首。

他错得太多了。而最错的一桩,就是信错了眼前人。

“为什么?”将军望着丧心病狂的妖魔,只问出这三个字。

画妖定定望着他,眼神瞬息万变,时而像是只望着他,时而像是透过他看见了千千百年,更久远之前的往事。

“我见到的,一直都是正道的你。”画妖低语道,“越高洁,越高不可攀;越正义,越与我无缘……如果有朝一日,你处在与我一样的境地,你是否就不会再那么厌弃我?”

“若你我同为妖魔,是否就可以长长久久,朝朝暮暮……”

因着痴念,他浑浊的鬼眸染上华彩。

梦呓般的呢喃中,他向着眼前污秽狼狈、形同半魔的人伸出手去。

“你已经是邪魔外道了,苍天绝你,世人弃你,只有我……”

将军也像着了魔一样向他靠近。

俄后,几乎同一时刻,将军将全身精气血气贯于剑上,一剑洞穿了伸手想要拥抱他的邪魔。

以及飘零在空中的那卷长长古画。

世上无人再见过他。白衣银甲剑斩三军的传说,随着王朝的灭亡而泯入青史之中。

有人说,那位末代的将军并非入魔,只是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仙长点化,大彻大悟,求仙而去。

有人说,末代将军是受了一名妖魔的诱骗,最后将军得知真相,与妖魔同归于尽。听说那妖魔是一卷怨气画成的画儿,若是能找到那画,还能看见被泼溅上去的斑斑血痕呢。

要是继续打探下去……还能从野史逸话中,寻见更多相似的故事。

……

某时某世,一名托生于魔域、生来脸上便有“罪印”的少年自罪人坑中拾到一幅古画,遇上画中妖,画妖自言能助他赎清前生罪业,早日脱离残酷苛烈的魔域。

少年与画妖一道经历了一番奇遇,最终少年修炼得道,却与画妖反目成仇。

画妖妒恨少年身边的正道友人,也想解开画上封印束缚回归阳世,堂堂正正伴他而行,为此不惜夺取异宝、造下杀孽。一时的野心牵连出无数腥风血雨,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最终分道扬镳。

少年为了天下,再度镇压画妖。可心神为之损耗过甚,与画妖一同沦落。

……

又是一世,转世成正道弟子的他修够了善果,原不该遇上那宿世纠缠的妖魔。可那妖魔执念太过,为了见他一面,甚至不惜燃起天下兵燹,逼世外的仙人入局。

“搜遍天下人的神魂,终于找到了你的影子……为了寻你,我找了多少人,万万人,亿万人?记不清了……只要不是你,对我来说都无意义。”

妖物的声音落在耳畔,极尽痴缠与欢愉。

他翻遍普天之下每一寸土每一滴水,找遍天河沙数亿亿万人,历经亿亿万次失望失落,却丝毫不见疲态。

穷尽一生,抛尽一切,只为看他一眼。仿佛如此这般,就是他世间唯一的欢乐。

初见的刹那,他手提染尽魔血的长剑登上百步玉阶,而他坐在长阶尽头的王座上平静以待。

只是一个照面,却好像在这个照面里照见了过往千千万万次的遇见。

多少世,由情而起,以剑而终。

恍惚与熟悉潮水般涌上心头,正道的剑仙忽然觉得他和妖魔的相遇不该是如此简单,不该是他从不识得他,听说了他种种不堪的事迹,然后就提着剑来杀他。见了,杀了,这般简单。一丝多余的牵扯和情绪都不需有。

可这一世的他已经忘却前尘,于是那些偶然的迷惘乱绪都从心中被轻轻拂去,如同尘埃。

剑仙的剑如明月清辉,不带感情地破开风、破开云,停在那人绝好如画的眉目之前。

“妖魔,你命中当绝,我送你一死。”他说。

画妖毫不惊讶,只是解脱般笑了。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我们两人之间从来都是这样的结局。”

剑尖透体而过。

“可是,就算知道只会是这样的结局,我还是……”

妖魔的手擦过剑仙的肩头,仿佛一个浅尝辄止的拥抱。而后,戛然而止,手臂重重落下。

剑仙睁大空茫的眼睛,他预感到,有什么他来不及拥有的东西匆匆失去了。

这一世,画妖搅风搅雨,阵仗闹得太大,惊动了无数隐世的大能。

八宝洞天主人也差不多正是在这个时候,留意到了传说中的“古画残魂”。思其形迹,千丝万缕,与自己那位来自九幽的故友竟是如此相似。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未真正动手将那轴妖画纳入我的珍藏。因为我知道,那幅画自有它生世纠缠的有缘之人,我干涉不了它的命轨。那样的缘,是斩不断的。”

“可是……就算斩不断忘不了,也总会被时间冲刷至面目全非。”

八宝洞天主人向神秘的客人娓娓道来。

暮听蝉立在原地,不悲不喜,面色木然,如一尊早就在时间中风化的神像。

……

最后一世,曾经的谪仙转世成了一心向道的凡人。

这一世他很不幸,早早就从书斋里翻出了那卷不详的画;亦极幸运,因为他得到了仙人的点化。

“你累世历劫,修行业已圆满,离飞升只差一劫——谨记,命中妖与魔,都自画中来。”

“请问仙师,此劫该如何化解?”

“不说、不念、不识。”

仙人授他「洗心」秘法。藉由此法,他可按自己的意愿抹去心中记忆。无论妖魔对他说出何等惑人妖言,他都可将之彻底忘却,不萦于心。

只要不曾产生牵绊,一切便不会开始。

初见刹那,画卷在他的手上滑落,铺展开来的画面上,那个极尽魔魅的身影向他回过头来展颜一笑。明明是死物,可那笑容中的七情六欲百般哀伤,却比活物更像活物。

捡到画卷的孩子呆然怔住。原来,他的劫数是这般模样。

纸上的人逗弄似的向他伸出一根手指:“你猜猜,我是何人?”

这句台词,过往轮回中说过无数次,是那么多悲欢故事的开端。常人也该说得厌了,偏偏妖魔还是不厌其烦。

只是这一回,听的人不会再给出同从前一样的答案。

转世的孩子睁着清澈双眼,语声懵懂却坚定:“你是我命定的仇敌。不要试图干扰我的道心,今生今世,我不会再同你有任何牵扯。”

千百年以来,画妖沧桑的脸上头一回露出无所适从的错愕。

孩子低下头,悄悄在心底念动了仙人所授的法诀。清心、正念、忘却。他从前不懂为何仙人会教他这等怪异的法门,如今,却稍稍有些懂了。

这一世,任凭画妖巧舌如簧,他只不听不闻不入心。待年岁稍长,他仙法小成,便加深了画中封印,只当那妖精是耳旁风,是路边草,是脚下跨过的小石子。

“你这辈子可活得越来越无聊了。心中越是在乎的事,你越要忘记。这样的活法,岂非本末倒置?”

画妖偶尔会从重重封印中挣脱出来,来到他身边耳语,留下一连串癫狂而绝望的呓语。

“一百年也好,两百年也罢,这个游戏我都能陪你玩下去。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得了多久?”

潜心向道的修士静静翻过一页书,面色八风不动:“坚持不下去的是你。你的心与魂俱已千疮百孔,岁月磨蚀,你只会崩溃在我的前头。”

画妖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神色倏忽万变,悲风苦翳暴雨雷霆,都在他脸上走过一遭。

最终定格为心灰意冷的荒凉。

“是啊,我不像你。每一世你都自己脱身,把和我的过往抛得一干二净,只有我还像个傻子一样记得你。永远困在那儿,永远记得你……”

妖的影踪消失在簌簌风中。

修士执书的手无端顿了一顿。

他知道,自己的心又乱了。修道多年,一颗心在刻意的琢磨中变得愈发冰冷,淡漠平静更胜无情道。可不知怎地,那只妖魔总有办法吹动他心中死水。

但他也知道,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心绪,只要稍作拂拭便能化为乌有。

好似他的心从未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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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笺血画
连载中红雨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