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石镜二年二月二十五。

春日和睦,抖搂去整个冬天的寒冷,东宫众妃嫔找着各式的玩意打发时光,璞常在邀请大伙去翠箔轩画纸鸢,然后放飞空中,不辜负这初春晴朗的好天气。

春焰问我,“为何要画纸鸢?小时候在乡野,不就是用细竹枝扎好骨架,糊上各色的纸张,就能飞起来了吗?”

我说,“那是宫中女子的矫情,要将手中的才情涂在纸鸢上才好。就好像外头的人上茅房就是一进一出的功夫,宫里的女子上宫房,要摆上干枣青果,还要用甘松香遮味,点上檀香沉香,撒上煤灰,不懂的还以为要腌菜。”

我带着春焰前往,打量这翠箔轩院落中的八张画桌,一排排整整齐齐,说道,“这倒像是各地学子们进京争仕途的考场。”

苏贵人穿着一身青绿的娇嫩,就差两个翘脚辫子,一脸的浪漫,看着院子里的新鲜,“我还没考过试呢,当初爹娘给我请了不少读书识字的儒生,可是都被我打发走了。”

让这位大小姐读书比登天还难,更别提诗词歌赋,著名的口头禅是,“书都是穷苦人家读的,百万人中挑一个也难富贵。我本就花容月貌,守着祖宗的家业和头衔,就够吃三生三世的奢靡,要是再腹有诗书气自华,京城其他的姑娘都要排队上吊了!”但每次看到我在旁边,总要补句,“素枝姐姐除外,她是要嫁进宫里,千岁万岁的,和我不好比。”

我死盯着她看,她却忘了曾经的狂妄自大,握着画笔,对着白纸,憋着灵感像要写下旷古篇章。

我站在旁边的画桌,脑中浮想联翩,眼下能想到的,是作的是《挥扇仕女图》的人物,从幼时开始,每次画纸鸢,总喜欢在里面挑一个人物临摹,有端琴的,有临镜的,还有围绣的,无论哪种神态,只要被康祺看到了,他总是笑着讽刺,“古画里的千姿百态都和你不沾边。她们都静若幽水,而你却是吃了辣椒的疯马。”

唯有康旦和康辰两兄弟喜欢捧我的场,“姐姐就是《簪花仕女图》里的美人!”

皇后知道只要学堂有活动,我就是风头上的娇美,所以从不参与。而每年皇宫的春天,一只只纸鸢飞在天上,真像是仙女俯瞰人间,散播无尽恩德。

如今我下笔依然是记忆中的仕女图,像是往事从水中捞起来,沥干转了个身,只露给背面,望着窗外的无尽事,惆怅而荒凉。

璞常在提支画笔,在院子中走着,像一位巡查监考,她走到苏贵人的画桌旁问,“你这画的是什么?山鸡吗?”

苏贵人不屑地说,“什么眼神,这是凤凰!”

我靠过去看,果然像只山鸡,撑死了也就是只跛脚鹤,要说是凤凰确实强人所难。我指着纸鸢的尾巴说,“就画了几根杂毛,哪里是凤凰的尾巴,明明是烧了尾巴的山鸡。”

此话一出,璞常在也笑了,再走到番常在的画桌前,我故作与她不合,看她工序繁杂的串式纸鸢,洋洋洒洒地铺了两个桌子,问道,“番常在画的是什么呢?是毛毛虫吗?”

番常在没理我,苏贵人跟上追问,“问你呢?这是什么虫子?蜈蚣还是蝗虫?”

璞常在捂着嘴笑着说,“我看出来了,番常在想画一条龙,但确实不像。”

番常在尽量将那龙头描得玉柱擎天、神采风扬,可是功力不佳,笔锋软得像猫毛,只有些鼠头蛇尾的小家子气。

苏贵人说,“最好别放到空中去,省得皇上和太后看到了晦气。今年的国运都要毁在你的手笔上了。”

听得番常在一阵丧气,扔下笔,让丫鬟太监们尽量找补,拯救这只不济时运的龙。

再看剩下的人,秋贵人画的是只蝴蝶,林常在画的是只金鱼,一张张都呆若木虫。最后是璞常在画的纸鸢,她的手笔着实让人惊讶,沙青色的画纸上跃起了只只白鹤,像是旧朝的《瑞鹤图》,印在了今时的画纸上。

番常在赞赏说,“原来你还有这功夫。”

璞常在故作姿态,“几年没碰笔了,这手笨得很,早无原先的技法,不成气候。”

跟苏贵人的画比,她这都堪比吴道子张择端了,还故作谦虚。像是学堂中检查功课,嘴上说是不曾复习的皇子,真正背起诗书,却在先皇面前起了大范,引经据典、滚瓜烂熟。这种不懂规矩的皇子,最是我捉弄的对象,不让他摔个大跟头,都对不起我在康旦康辰两兄弟前的威风。

一只只纸鸢飞上了天空,番常在的祥云瑞龙在风的摇摆下,像一只抽了筋的毛毛虫,发疯似的在空中抖动,逗得妃嫔奴才大笑,连秋贵人都差点没忍住个大屁。

苏贵人说,“你可千万别说那是一条龙,否则估计要犯欺君大罪了!”

璞常在笑着说,“番常在的龙就像她本人一样,一股子小家子走地鸡的架势。”

各人的纸鸢在空中上下左右排列,像各宫的分布,飘飘扬扬。这时,西宫方向腾起了一群鸽子,正跟上纸鸢追逐,真是哪里都有皇后的眼睛。

苏贵人的《炸毛山鸡图》被几只鸽子在空中纠缠,可惜她手中只有一根纸鸢线,任凭如何拉扯也驱赶不了,口里骂骂咧咧,“这个皇后,吃了她的鸽子,这会儿倒来报复我。”

璞常在的《瑞鹤图》纸鸢最高,在空中哗地一下铺开,整张画纸竟然三倍于其人的纸鸢,我的《仕女》纸鸢一下变得小家子气,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度。苏贵人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她倒是给自己准备得格外宏大,咱们的纸鸢在她面前,跟一排小鸡仔似的。”

我说,“她倒是蛮花心思,这纸鸢倒有些古书里大鹏展翅的气韵。”

苏贵人抱怨说,“玩个纸鸢还藏着这些斤斤两两的心思。”

这张《瑞鹤图》像是浮上天空的壁画,连皇后的鸽子也不能靠近,璞常在得意地说,“鸽子原来怕的是鹤,你看那些笨鸽子,只知道欺软怕硬。”

鸽子逮着下面的几只纸鸢扑腾,苏贵人气得手慌,反复拉着钱,拼命操控《炸毛山鸡图》,旁边又是我的《仕女》纸鸢,倒引得鸽子往我这头飞,我担心我的《仕女》纸鸢也要被咬烂,用手比量着距离,叹口气说道,“可惜太远了,不然用皮弹弓打下来。”

番常在不安好意地说,“阮贵人出身骁勇世家,何不用弓箭射下来?”

论起射箭,我确实技艺拙劣,只会用些弹弓之类的小家子玩意。

苏贵人替我说话,“阮贵人不像你,总是杀鸡用牛刀,又不上阵杀敌,为何要用骁勇的功力射杀这些呆板的鸽子?”

我对小陆子说,“找两个炮仗,拉一条长长的引线,点着了,送纸鸢上去,炸下几只鸽子来。”

苏贵人听得开心,“这才最如意,好嘛,那晚膳又可以加菜了。”

说着就先扯下苏贵人那只被鸽子咬得零碎的《炸毛山鸡图》,山鸡的屁股绑上两根炮仗,小陆子和小笛子将引线攥成一条长长的尾巴,将落难的《炸毛山鸡图》飞上天空,果不其然,几只鸽子乌泱泱地围在周围,我们赶紧点着引线,院里的所有人都注视着天空,火苗渐渐窜上天空。

嘭!嘭!嘭!《炸毛山鸡图》在空中炸开,响彻整个皇宫。

我和苏贵人都被惊到了,只怕西宫的人都听见了。

旁边的鸽子吓得七零八落,逃走了两三只,落下来四五只。乌黑的掉在地上,惊得妃嫔们嗷嗷直叫。

虽然牺牲了苏贵人的《炸毛山鸡图》,可天空恢复了秩序,又有鸽子吃,正是其乐融融。这时天上飘起了另一只美人纸鸢,却是远远地飘来,我认出来,那是康祺十六岁生日那年,我送给他的礼物,没想到他还留着。璞常在指着那纸鸢喊道,“不知这是哪里的纸鸢?小栗子!你去跑跑看,是不是皇上也在放纸鸢?”

小栗子腿脚跑得快,没等多久就回禀说,“这只美人纸鸢的确是皇上放的纸鸢。”

“皇上的纸鸢画得肯定是我。”璞常在自恋地说。

苏贵人似乎看出了我与康祺纸鸢的溯源,嘀咕道,“手笔倒和阮贵人的美人相似。”

番常在不屑地说,“都是宫里的画师教出来的工笔,当然相似。”

苏贵人说道,“就你那只毛毛虫纸鸢还好意思在这里说三道四?璞常在怀了龙裔,烦些矫情的毛病还能理解,你一介江湖跛脚郎中,不过出入了宋玉殿几回,就以为攀上高枝了?”

这话说得番常在闭上了嘴,还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不过也是做戏给大家看的。

纸鸢放累了,就让丫鬟们牵着,璞常在招呼大家喝茶吃点心,做足了这个东道。

一个个正发呆看着天上千奇百怪的动物,皇上身边捷原来了,肯定是奉了康祺的旨意,只见他对璞常在说,“常在吉祥,皇上说,你的《瑞鹤图》寓意深广。今晚在您宫中用膳,还说要吃几只新鲜的鸽子。”

璞常在听到这话,兴奋地叫了起来,番常在故意冷言冷语,“那日在清平馆,皇上还说要和阮贵人一起吃鸽子,可惜时来运转,君恩如流水,这份荣幸倒给了璞常在。看样子今晚苏贵人姐姐也要忙着当厨子,给璞常在烧鸽子。”

一段话酸了两个人,话说多了我也分辨不清她到底是演戏,还是真的已经开始嫌弃我们。

至晚上,我坐在清平馆,眼前摆着的是苏贵人送来的鸭血卤猪肠,晓莺另煮了一碗小面,味道虽然好,但明明是我打下来的鸽子,凭什么是璞常在吃,越想越生气,倒是小陆子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问,“贵人今儿是没胃口吗?”

我看出他的用意,“你要吃就拿去吃吧。”

小陆子欢欣雀跃地端走,正碰上苏贵人气喘吁吁地带着香雾进屋来,“好了,刚刚皇上一高兴,晋升璞常在为贵人了。”

“贵人?倒是和我们平起平坐了。”

苏贵人说,“香雾正好往她偏殿中送烤鸽子,耳边听到几句,璞常在一直在卖弄风姿,硬说那纸鸢是皇上画的她。”

我问,“那皇上怎么说?”

苏贵人推了把香雾,香雾回答说,“皇上一脸坏笑说,怎么就被你看出来呢?”

我倒好奇,从没见过康祺坏笑的表情,不知道和烟花巷那些赖皮客人是否如出一辙。

香雾说,“而且皇上还说,让她去太后宫中多走动,贤惠的妃子,不仅要能伺候好皇上,还要能体贴太后的心思。”

苏贵人说,“这可够她风光的了。”

我说,“她乐她的,咱们乐咱们的。”

苏贵人说,“我只是心不甘,今日放纸鸢,咱们都成了配角,倒将她退上台成了主角。”

我恍然大悟,“这本是她的注意,肯定是精心设计好的。”

我只叹自己堂堂聪明一世,竟也糊里糊涂地被人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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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中的头号卤猪肠店
连载中宋樊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