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初秋里还带着夏季的余热,一场雨后的夜里终于开始有了一丝凉意。
夜空被雨冲刷过,繁星月光明明白白地挂在天上,透着清冷,正如——我眼前苏戥深不见底的眼眸。
我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让苏稔的人过来找我,所以我趁夜潜入了苏戥苏婕妤的寝宫。
她果然就在窗前等我,借着昏暗的蜡烛,她在一方绢子上绣着她最爱的银杏。
我也注意到了,她装着裁缝工具的篮子里,我还回来的那方手帕被叠的整齐。
这是我第一次来她住的地方,在行宫内院时,我却并没有去过她房间找她,并不能知晓她平常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寝宫不大,但却干净整洁,没有杂物也没有太多行李。赏赐的各种物件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不易磕碰到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她怕摔碎的花瓶被紧紧地贴放在墙角。一切都显得十分谨慎小心,仿佛生怕某步行差踏错。
“要我做什么。”
我迅速打量了一圈得出了结论,先一步开口,为了节省我们的时间。
苏戥却并不着急,一见到我便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我的面前拉住了我的双手。
“小江,你最近还好吗?”
她的手很凉,即使在这样的夏天,她的指节也是捂不热的冰冷。可她似乎并不自知,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长高了,也黑了。”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并没有丝毫进入正题的准备。
但我猜,她说这话大概也没几分耐心真的听我回答些什么。
“说正事。”
“我只是想关心你……”
苏戥缓缓垂下了眼睑,纤长的睫毛随之下坠,在昏暗的烛光和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下印成影子,铺在她的眼尾。
她的嘴唇也微微嘟起来,一副少女的娇憨之态。
但我却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心和她的手一样冷,即使我的手如同火炉也会被她冻结。
所以我宁可不要她虚情假意的关心。
“不需要。”我冰冷地回绝。
苏戥叹了口气,似是放弃了这样无谓的嘘寒问暖般放下了我的手。
但却将她的双臂搭在我的肩膀,双手攀住我的后颈,将自己的脸颊送到我的肩膀边,偏过头去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我需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不知道她对国主是否也是如此,但她柔软的手与我的肌肤接触的一刹那仿佛触电一般,酥麻之感传遍全身。
“谁?”
苏戥将她的唇更贴近我的耳朵,她的气息吹在我的耳垂,那种酥麻感几乎要将我击溃瓦解。
“林蒙。”她用几不可闻的气声轻轻说出这两个字。
就我所知,林蒙是皇后林荨的哥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好。”
“你不问为什么吗?”她放开了我,认真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要做的事,自有你的道理,无需多问。”
我顺势推开她的双手,我并不喜欢这种与人过分的亲昵,这让我觉得十分别扭——即使我的内心似乎还是在渴望着与她有这种亲密接触。
她的衣裳总是干净平整,周围总是有种茉莉花一般的清甜,不知是发香还是衣裳的香气,但又不会喧宾夺主,抢了她这张脸清秀的美感。
“我知道,你虽身在西禁卫营,但出入还是多有不便,可等中秋节行动。”
她发觉我的抗拒,只是凑近我,一字一顿清楚地告诉我。
其实她不必这样,有我在自然能感觉得到周围是否隔墙有耳——我来时动作十分轻,自然没有人起疑过来听墙角。
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听隔壁的动静上。
苏戥的骨骼清秀,灯光昏暗反而更加显示出她的美。鼻骨高挺,在她的脸颊上打出流畅的阴影线条,她讲话时,带动了面部的肌肉,嘴角的梨涡便更容易显现出来了。
所谓灯下看美人,大概就是现在这样了。
“知道了。”
我不敢再看她,每多看一眼似乎都会像在泥潭中挣扎一般更深陷一分。但我知道,她早就把我拉进了泥潭,无论挣扎与否,最终都会被黑暗侵吞。
我们沉默了一阵,她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小江,”她比以往都更温柔地唤我的名字,“我是真心的——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
中秋以前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转瞬即逝。
我如往常一样在西禁卫营和演武场之间奔忙,一头扎在精进武艺和兵法上,任谁看来都像个武痴。
不过也常常学着教头们,把打牌当成娱乐,偶尔调剂一下生活。
但我也开始在这个皇宫肆意妄为起来。
我常常半夜偷偷溜去下人们的住处,因为守备松懈,我就趴在房顶上光明正大地偷听,这里总会有皇宫里最新的消息。
我并没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只是想要为了这次的暗杀做更充足的准备。
作为一个杀手,我必须保证每一次的出手都有十足的把握,尤其这次,我不想在苏戥面前表现得拙劣,即便是演的,我也想在她的眼里看到一丝赞许。
关于皇后,我听到的并不多,大概与我在几位教头闲暇时分析前朝后宫的结果差不太多。
皇后背后是新势力林氏家族,是如今国主继位后才扶持的翰林领袖——林渺的女儿。
林氏的存在就是为了与太后背后的李氏家族形成抗衡的局面而被推到台前的。林氏并不如李家人丁兴旺,旁支不必多说,只林渺这支血脉便是三代单传,林渺膝下只有一子林蒙、一女林荨。
苏戥的哥哥苏衡之所以能在沁城的公子哥儿中出类拔萃,正是有像林蒙这些恃宠而骄的达官贵人子弟典范衬托。
虽然父亲是翰林领袖,作为儿子的林蒙的学识才华只在于流连烟花柳巷,文采斐然作淫词艳曲,笔走龙蛇为妾描眉。他的诗词在女人间传唱并以此沾沾自喜,常常将父亲一众老学究气得吹胡子瞪眼。
国主大概也正是看中了林家后继无望这一点,生怕家族势力庞大,或是家族间的姻亲勾连。
制衡李家,林家无疑成为最佳选择。
皇后林荨长得并不讨喜,但国主并没有因此冷落她。
这一点上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在我看来,林蒙的秉性并不是十足的顽劣,如此荒唐行事更像是只是无奈而为之。
在近乎完美的才子父亲面前,做儿子的总是感觉抬不起头。
无论多么努力总是无法超越自己的父亲,偶尔有所收获也会被扣上“林渺”儿子的头衔,无论多么精彩的策论,也会被人理所应当地当做父亲指导的产物,有父亲在,儿子的光芒总是显得格外微弱。
其实我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我在父亲大人面前也常常感到这种努力的无力感,无论如何有这样一个过于耀眼的榜样存在,就很难看到自己也是在拼命发光的了。
所以林蒙大概也是因此找到了一处自己可以发光的存在,他的叛逆让他也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他得到了被人簇拥、被人崇拜的快乐。
林蒙或许并不是一个混人——但却即将成为一个死人。
无论在别人口中听到这个人如何如何,当他的名字出现在我冷江的榜单中,便只有死路一条。
在皇宫自由如入无人之地的我,自然也会偶尔到苏戥那附近去。
其实她并没有再联系过我,我也没有靠近过她,常常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光是见到她的背影或是裙子一角我就会安心。
她看起来总是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借宿者,客气、疏离,但又温和,柔柔弱弱的,让人难以接近又难以置之不理。
别人住在自己的寝宫都会花一番心思布置,但苏戥却从不如此,我见过她的行李,少得可怜,衣裙首饰也常常只是经她的手,便又用做他处转手送人,打点关系。
她似乎对这里没有丝毫留恋,就像随时都会离开一样。
我远远地看着她,远远地理解她,远远地心疼她。
中秋将近,似乎每一个人都为这个节日的到来感到喜悦。
我几乎没有什么对节日的印象,除了在滨下城的那个虚伪的春节,这些日子对我来说并没什么不同。
所以当中秋节这个词在身边几乎每个人嘴里无限重复时,我并没有特别当回事,但他们仿佛虔诚的信徒,对于中秋的到来无比期待。
“江子,中秋准备跟谁一起过?”
我、老冯、老吴和老杨围坐着打牌,不提防肩头重重地挨了老吴沙袋重的大巴掌。
“演武场。”
“我说真的没开玩笑。”老吴收起笑容。
“我也是。”
老吴很显然不满意我这个答案,撇撇嘴不理我了。
“江子,该不会你没过过中秋节吧?”老冯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
别说过节了,头次听说。
“不可能吧,没吃过月饼吗?”老冯笑着追问。
“嗯。”
只吃过胡饼和炊饼。
“没吃过?”老冯和老吴异口同声。
“嗯。”
“江子家是打地洞的,不知道咱这习惯也正常。”老杨一脸从容地替我解释。
“嗯。”我表示赞同。
“江子,等过完节我给你带我媳妇儿做的月饼吃。”老杨半开玩笑说着。
“不用。”我毫不犹豫地把这句话像出牌一样撂在桌子上。
“跟我还客气什么?”
“你娶媳妇儿得下辈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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