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天，天色是一种压抑的、混浊的灰白，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绒布，沉甸甸地覆盖在城市上空。空气闷热而潮湿，黏在皮肤上，让人喘不过气。
苏祁念站在考点外黑压压的人群中，感觉自己像一叶随时可能被淹没的扁舟。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身形比高三刚开始时更加单薄，宽大的布料空荡荡地挂在他嶙峋的骨架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用墨笔狠狠描过，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异常明亮、却又空洞得令人心惊的光。
他提前一小时服下了双倍剂量的那种浅蓝色胶囊，以及稳定心神的白色药片。冰冷的药片滑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他能感觉到药效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弥漫开来，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将他从内到外紧紧包裹。外界的喧嚣——家长的叮咛，同学的打气，汽车的鸣笛——仿佛被隔绝在一层厚厚的玻璃罩外，变得模糊而遥远。内心那些翻腾了近一年的焦虑、恐慌、绝望和空洞，也被强行镇压下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近乎非人的冷静。
他甚至感觉不到紧张。或者说，任何属于“情绪”范畴的东西，都暂时从他身体里被抽离了。他像一台被输入了最终指令的精密机器，只等待着运行的那一刻。
安检，入场，找到贴着自己准考证号码的座位。教室里的电扇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混合着空气中消毒水的气息，营造出一种肃杀而凝重的氛围。苏祁念坐下，将透明的笔袋放在桌角，里面是几只削得尖细的 2B 铅笔、黑色签字笔、橡皮、尺规。他的动作机械而准确，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
当监考老师面无表情地宣读考场规则，当密封的试卷袋被当众拆开，当那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试卷和答题卡被分发到手中时，苏祁念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凉，带着药味的苦涩，直贯肺腑。
他低头，看向试卷。
第一门，语文。
默写题，那些反复背诵、几乎成为肌肉记忆的64篇古诗文句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笔尖流畅地落下，一字不差。现代文阅读，那些曾经让他感觉模棱两可、纠缠不清的段落和题目，此刻在那种冰冷的清醒状态下，逻辑关系变得异常清晰。他像解构一台精密的仪器，迅速剥离出文章的核心论点、论证层次和作者的情感倾向，选择题的选项差异被放大，正确答案几乎自动凸显出来。
作文材料是关于“坚守与变通”的辩证关系。若是往常，他可能会陷入对自身处境的无尽联想，被情绪淹没。但此刻，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处理器，迅速调取相关的古今中外事例，构建起“坚守理想信念之不变”与“顺应时代方法之变通”的论述框架，论点明确，论据充实，层次分明。笔下的文字不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逻辑的延展，冷静而有力。
时间在他的精准掌控中流逝。涂卡，检查，铃声响起。交卷时，他平静地放下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结束的不过是一场寻常的练习。
中午，他独自在考点附近找了一家僻静的小店，强迫自己吃下半份清淡的面条。味蕾依旧麻木，食物只是为了维持必要的能量。他拿出药瓶，再次服下维持下午数学考试精力所需的剂量。
数学试卷发下来。快速浏览全卷，难度似乎比历次模拟考都要高出一些，尤其是最后两道压轴题，涉及函数与导数的综合应用以及解析几何与不等式的巧妙结合，题干复杂，计算量巨大。
换做平时状态，苏祁念或许会感到压力，甚至可能因久攻不下而产生焦躁。但此刻，在那层药效构筑的冰冷屏障内，他的思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敏锐和专注。那些曾经需要反复推敲才能建立的空间向量坐标系，此刻在脑海中自动生成，点线面的位置关系一目了然。复杂的概率统计大题，需要分类讨论的情况被他有条不紊地逐一列出、计算、验证，没有遗漏，没有混淆。
面对最后那道令人望而生畏的解析几何压轴题，他没有丝毫犹豫。设点，列方程，利用韦达定理表示弦长，引入参数，构建关于参数的目标函数，求导，判断单调性，寻找极值点……步骤清晰，推导严谨，计算准确。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仿佛他不是一个在紧张应试的考生，而只是一个在安静书房里推演数学问题的学者。
当他在答题卡上写下最后一个得数，放下笔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他静静地看着自己工整而详尽的解答过程，内心没有任何波澜，既无喜悦，也无激动，只有一种任务达成的空洞感。
第二天，理综和英语。
理综卷子题量巨大，知识覆盖面极广。物理的最后一道综合题，将电磁感应、安培力、能量守恒、动量定理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动态过程的连环分析。化学的实验探究题，步骤繁琐，对细节和原理的理解要求极高。生物的遗传图谱分析，需要严密的逻辑推理和概率计算。
在药物支撑下的超常状态中，苏祁念的大脑像一台开启了多线程处理模式的超级计算机。他能够迅速在物理、化学、生物三个学科的知识体系中自由切换，提取有效信息，建立联系。他敏锐地抓住了物理题中那个关键的“能量转化与安培力做功”的突破口，精准地分析了化学实验中每一个操作步骤的目的和可能产生的现象，清晰地推导出生物遗传题中各种可能的基因型和概率。他的答题卡上，公式、方程式、遗传图解、文字表述，条理清晰，准确无误。
英语考试，原本需要大量记忆和语感的科目，在这种状态下也变得“有迹可循”。阅读理解的长难句被自动拆解成分句结构，核心词汇在语境中的含义被精准把握。完形填空的上下文逻辑线索变得异常明显。作文要求论述科技发展的利弊，他迅速构建起“便利效率”与“**依赖”的正反论证结构，词汇和句式信手拈来，文章流畅而富有说服力。
当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苏祁念平静地交上答题卡，随着人流走出考场。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刷着夏日的闷热。家长们撑着伞，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孩子，找到后便是热烈的拥抱、关切的询问和如释重负的笑容。
苏祁念独自一人，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带来一丝凉意。他没有打伞，也没有加快脚步。
药效正在缓缓退去，那层包裹着他的冰壳开始出现裂痕。极度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从身体深处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脚步变得虚浮，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解脱的泪水。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虚无和寂静。
他知道自己考得很好。
那种在考场上掌控一切、思维清晰到极致的感觉，是做不了假的。他甚至有预感，这次成绩可能会远超他堕落之前的水平，达到一个他自己都未曾想象过的高度。
可这一切，对他而言，仿佛失去了意义。
他用近乎摧毁自己的方式，换来了这场考试的胜利。他透支了健康，透支了情感，透支了作为一个“人”的正常感知。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场胜利的战争，可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一场惨烈的、无人知晓的自我献祭。
他走在雨中，像一个迷路的、没有归处的游魂。高考结束了，一座大山被翻越了，但他面前出现的，并非期盼中的康庄大道，而是一片更加茫然、更加空旷、也更加冰冷的荒原。
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他不知道。
只是觉得，好累。
累得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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