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啊，起床了没有？”楼下的铁栅栏被敲得哐哐响，是老周的声音。
一夜没睡，好不容易在微微眯了两个小时，又给叫醒，姜冬青感觉自己在这好像没睡过一个整觉。
拿起手机一看，五点。
鬼打墙一样的五点。
她扶额苦笑，猛地拉开帘子，粉黄的霞光映进小小的卧室里，姜冬青呆住。
这么美啊。
她撑在窗台上静静地看了一会。
直到楼下的老周走到她的视线里，拿起手中的篮子朝她晃了晃。
姜冬青有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收拾收拾自己，赶快下楼。
打开门，黑脸的老周立在五彩的早霞中好像一个小小的人偶，那么小，又那么老，心中莫名其妙有点酸涩。
姜冬青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篮子，里面都是些香烛和贡品，她有点好奇：“阿公，去哪啊？”
老周带着她朝前走，姜冬青才发现他有点儿跛，他说：“今天日子好，我带你去庙里上香。”
“就我们这地方还有庙啊？”
老周转头看了她一眼。
姜冬青摸了摸鼻子，噤声。
*
那小庙并不远，绕了好几个弯，在重重叠叠的树林里。
但是香火还挺旺盛，烛台上火光烫人，香气缭绕。老周把贡品摆在神仙面前的一张桌子上，倒上酒，等待片刻，又把桌头换了个方向。
姜冬青挠了挠脑袋，觉得似曾相识，但这时候的氛围有些肃穆，她不知道咋开口。
老周递了三根香给她，让她去拜，姜冬青接过来，跪在垫子上，叩头过后，一根一根插在神仙面前。
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和老周离开的时候，频频回头，不知道在留恋什么。
“阿公啊，你为啥带我来上香啊？”
老周提着篮子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声音也一颤一颤的：
“你奶奶以前经常和我一起来上香，她每天都去的，说要保佑冬青身体好。”
似是叹了口气，老周继续说：“现在她不在了，你就走一走她走过的路吧。”
姜冬青沉默了，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又问：“我以前和奶奶一起贡过神仙吗？”
老周的声音很疑惑：“你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会回来，我们七月半都会这样子祭祖的…”
看着老周那张枯树皮一般的脸，又想起爸爸的话，姜冬青握紧了拳头，所以到底是谁说了谎。
所以，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回到房子，姜冬青拿起季明烛给她的那张小纸，总共也没有几个姓叶的，现下已被排除了大半，只剩下两个名字。
叶小罗、叶森。
但就她们打听过来，叶小罗是他们村有名的流浪汉，养一条赫赫有名的恶犬。
甚至叶小罗好像都不是他的名字，是狗的……
那么视线就放在了另一个，姜冬青在叶森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然后从兜里掏出手机，拨号，等待接通…
嘟嘟嘟…
对面传来了一声不甚清晰的喂，语调上扬。
姜冬青抬了抬嘴角：“是我。”
对面沉默了一瞬间：“哦。”
什么几把反应。
姜冬青笑了，她说：“还没醒？”
季明烛欠欠的：“不是谁都和你一样有精力。”
还补刀：“和你一样无情。”
姜冬青点开了免提，突然叫他名字：“季明烛！”
“干嘛，吓老子一跳。”
“我收回我那天的话。”
“什么……”
“我想知道我丢的那段记忆是怎样的。”姜冬青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是跳跃的，“所以你来接我吧，我听你说。”
……
电话挂断的瞬间，她拉开窗帘，看到对面那个小山坡的房子上的玻璃窗子在隐隐反光。
紧接着一个小不点从一楼里跑出来，边跑边套了件外套，跨上那辆摩的歪歪扭扭地就过来了。
姜冬青抿着嘴笑，她下楼喊：“姚雪？姚雪？我又要出去了。”
人却不在。
奇了怪了，她也出去了吗？
姜冬青从兜里翻出手机，给姚雪发了一条信息。
还没回过来。
季明烛的摩的已经到楼下，姜冬青不管了，她跑出去，熟练地坐上后座。
“去哪啊老板。”
“去叶森家。”
季明烛放开把手，转头看她：“你耍我？”
姜冬青嘻嘻笑：“彼此彼此，我们加加班，也能增进一下感情啊。”
*
叶森家在镇上，两个人还没开过去，就看到门口蹲着个小胖子在玩沙子。
季明烛把车停下，上去很自来熟地蹲下：“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脸蛋圆滚滚的，像个屁桃，他红红的小嘴一张一合，说的却是：“不告诉你。”
下一秒，小孩子的奶奶从屋子里走出来叫他：“小石头，快进来。”
那小孩瞅了季明烛一眼，站起来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叫郑林林！”
季明烛拍拍他的头，“知道了郑林林，进去吧。”
小胖墩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进屋里去，阿婆堵在门口警惕地看着他俩。
“你们是谁？”
“干啥来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姜冬青赔笑道：“阿婆啊，我们找叶森。”
阿婆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个人，说：“找我干嘛？”
季明烛有点惊讶：“您是叶森？”
阿婆把门拉开一点，对他们说：“进来吧。”
房子里面打扫得很干净，季明烛在一旁陪着小石头玩，姜冬青则和叶阿婆说明来意。
叶森阿婆扬了扬眉：“方霞？我以前同学。”
这么巧？
姜冬青往前倾身，继续问：“那方霞以前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啊？”
叶森阿婆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怎么回答呢？姜冬青有些为难的想了想，只说：“方霞是我奶奶，她已经去世了，然后……”
对面的阿婆可能忽然明白了什么，这里的人都信佛，或许以为是要忏悔或是别的什么。
但她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她说：“我和你奶奶其实不怎么熟，也没讲过很多话的，她是个好人，佛祖会保佑她，也会保佑她的子孙。”
从叶森家出来以后，姜冬青明显心情低落，季明烛就在大路上绕啊绕，开的忽快忽慢。
十分放飞自我。
直到晃的姜冬青有点儿想吐，她狠狠地给了男人一掌：“好好开。”
季明烛痛的一缩肩膀，半晌后又恢复元气，大声喊：“刚刚我和小石头聊天，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风真的好大，在这样劈来的，迎面的冷风中，姜冬青也只能大喊：“想到了什么？”
“小石头说，他这个外号是因为他想成为最坚强的男人。”
姜冬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但他今天好像不怎么喜欢的样子啊。”
季明烛也笑了：“小石头说，因为他现在成熟了，觉得以前的自己好幼稚。”
回想起蹲在地上的那个屁桃脸，姜冬青嘴角下不来，太搞笑。
摩的忽然停下来，季明烛利落下车，姜冬青有些懵，坐在车上看着他。
男人试图卖萌：“没油了。”
“季、明、烛……”
怒音。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姜冬青觉得自己像个绝望的孤魂在盘山公路上走，旁边的人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悠哉悠哉的样子。
要不是前面乱晃乱逛乱开，怎么会开不到家……
痛苦的人生……
忽然，季明烛又开口：“别生气了，我还没说完。”
死人姜冬青：“哦。”
他笑了笑，随手捻了根狗尾巴草：“我们以前也是取过外号的。虽然你不记得了，咱俩是不折不扣的冤家”
“啥外号？”
“你那时候胖胖的。”
“叫我猪啊。”
季明烛笑起来，笑声很明朗：“哎呦你怎么说出来了，然后叫另一个养猪的。”
姜冬青耳朵动了动：“另一个，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他沉默了一下，“就一个小伙伴。”
她敏锐地从中感觉到一丝不寻常，问他：“叫什么？”
季明烛伸了个懒腰，看看天上的月亮，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很忙，不知道紧张的时候是不是也会。
他说：“我们都叫她雪儿。”
雪儿，
雪儿……
姜冬青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异样感，又是熟悉的异样感。
季明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说：“我们也是有正经外号的，记得当时我看了武侠小说，整天叫自己什么什么大侠。”
他转过来看着她，语气缓缓：“你最文绉绉了，总说以后要教书，又爱竹林，又爱绿色。”
“你有没有想过，这叶先生，其实就是你啊。”
犹如雷击，姜冬青想起来，感觉也不无道理，毕竟爸妈给她的时候，确实只说了三个字。
给你的。
她脑袋里重新回想起了奶奶写的信：
小叶，我对不起你。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么多人都说谎？
姜冬青转头看着季明烛，有些急切地问他：“从前我们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季明烛看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沉静：“有。”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你说吧。”
男人微微扬起嘴角，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有点害怕。”季明烛的眼睛在黑夜里像一座灯塔，“你不害怕吗？”
“如果那是一件足以改变你现在生活状态的事情，你还愿意知道吗？”
是啊，她原本就是抱着旅游的心思来的，爸爸也和她说了，只要不舒服就赶紧回家，她应该要及时止损了。
但姜冬青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舍不得，她总想多知道一点。
“那你说些能说的。”她说。
季明烛打开了手电筒，照亮前方路况的一小点，声音在黑暗中无比清晰：
“有天晚上，你在我家看电视看到很晚，我也是这样送你回家，那天是我们头一回相处觉得尴尬至极，走过这段路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动物在叫在打架，你很害怕，走得很快。”
说到这里，他低低地笑了一下。
“后来你就很少回老家了，我想那应该是最后一次送你回家。结果，”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人生还有这么多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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