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棠梨映雪

她悄然起身,没有惊动外间守夜的碧桃。借着月光,换上碧桃早已备好、叠放在熏笼旁的素净常服,这是她是未嫁时最爱的月白细棉料子,触手温软。

她提上一盏小小的琉璃风灯,灯罩上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然后她便如同少女时期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像一尾灵活的鱼儿,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沈府虚掩的后门,将那份象征贵妃身份的沉重华服与枷锁,暂时抛在了身后。

夜风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和草木清香,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吹散了白日里沾染的脂粉香和深宫沉檀的厚重气息,带来一种久违的自由感。她沿着记忆中被月光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穿过两旁熟睡的黑瓦白墙、静谧无人的街巷,步履轻快,心却跳得有些急。很快,潺潺的水声便由远及近,城郊那条魂牵梦萦的小河滩已在眼前。

月光如水银泻地,慷慨地将整片河滩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清辉之中。无数被河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那里,映着星月之光,如同散落一地的碎玉星辰,闪烁着莹莹微光。

河水在月光下流淌,不急不缓,发出温柔的低语,映着满天星斗,静谧而辽远。

这里曾是她儿时的乐园,是逃离女红课业的秘密基地,这上面的每一块石头都似乎藏着一段涂鸦的旧梦,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琉璃灯的光晕在脚下晃动,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月亮,照亮一小片熟悉的浅滩轮廓。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着冰凉光滑的鹅卵石,循着记忆深处最清晰的路径,走向那片水流最为平缓、她最爱坐着发呆、用烧过的炭枝在石头上涂画的地方。脚步踩在石子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窸窣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然而,就在琉璃灯光晕的边缘,即将触及那片记忆中的“画板”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呼吸也随之一窒。

只见那朦胧的月色下,那片她专属的浅滩边,赫然伫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身着玄色常服,衣料在月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墨发未束,仅用一根同色的丝带松松系在脑后,几缕碎发被夜风拂起,在颈侧飘动。

他微微低着头,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遗世独立地融在月色水光里。他正专注地看着脚下的河滩,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偶尔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拂开几块石头,仔细端详。

这个背影……这个身姿……沈知棠的心,在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强烈的、难以置信的预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让她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幻觉,是思之过甚的错觉。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琉璃灯都忘了放下,只是提着它,仿佛提着最后一点证明自己清醒的凭证,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脚步踩在鹅卵石上,发出更加清晰的窸窣声,每一步都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声响,寻找的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他脸上。剑眉斜飞入鬓,星目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盛满了月华与一种近乎纯粹的、温柔的笑意。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那深刻入骨的轮廓线条,在清辉下清晰无比,不是大周天子赵胤,还能是谁?!

“陛……陛下?!”沈知棠失声惊呼,手中的琉璃灯剧烈一晃,灯影摇曳,差点脱手掉落。巨大的震惊随之汹涌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狂喜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此刻不是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在养心殿堆积如山的奏折前,在属于帝王的无尽责任里吗?!一个帝王,怎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荒僻的河滩,更何况是在这深更半夜里?!

赵胤看着她惊愕到失语、瞳孔放大、几乎要站不稳的样子,唇边那抹了然又愉悦的弧度更深了,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星辰般的光亮,仿佛一个精心策划的惊喜终于揭晓。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块扁平的、被河水冲刷得极其光滑莹润的白色鹅卵石。石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块小小的玉璧。

“朕记得,”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这潺潺的流水,清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流淌在静谧的河滩上,每一个字都敲在沈知棠的心上,“你曾说过,最爱在河滩的石头上画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这片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的、遍布着大小石头的河滩,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和显而易见的疲惫,“朕找了三个时辰,翻遍了这片浅滩,一块一块地看,却只找到这一块。”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沈知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话语的指引,落在他玄色的袍角下摆和那双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锦靴上——那里果然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印和深色的水渍,在皎洁的月光下清晰刺目,如同无声的证言,诉说着他在这冰冷河滩上笨拙而执着的寻找。

在这春寒犹存的夜晚,在这冰冷的河滩上,他,九五之尊的帝王,弯着腰,像最寻常的寻宝人,借着月光,一块一块石头地翻找、辨认,只为……寻一块她童年可能画过画的石头。

酸涩的热意如同失控的潮水,汹涌地冲上沈知棠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一片。她看着他掌心那块平平无奇、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鹅卵石,仿佛看到了那个威临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像个固执又笨拙的少年,在月光下耐心翻找的身影。

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宫规礼制、贵妃仪态都被这巨大的、难以承载的情意冲击得粉碎。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向前一步,如同乳燕投林,扑进了那个带着夜露寒气和独属于他的龙涎香气息的怀抱。

温热的、坚实的胸膛瞬间将她紧紧包裹,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铺天盖地。沈知棠紧紧环住赵胤劲瘦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微凉的、带着河畔湿气的衣襟,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那昂贵的玄色锦缎。压抑的呜咽声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陛下……”破碎的声音从紧贴着他胸膛的口中逸出,带着劫后重逢般的依赖和无尽的委屈、感动。

赵胤有力的手臂没有丝毫迟疑,立刻收拢,将她更深地、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带着怜惜的力度。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安抚的意味,一下下,沉稳而有力地轻拍着她因剧烈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宣泄着积压的情绪。夜风温柔地拂过两人相拥的身影,吹动他们的衣袂发丝,河水在脚下潺潺流淌,如同亘古不变的温柔吟唱,见证着这份穿越重重宫闱、踏月而来、只为拾取她一片童年旧梦的深情。

……

原来,真的会有人,为你放下九重宫阙,策马疾驰数里,甘愿沾染一身泥泞,只为在这月下的河滩上,捡一块画着旧时欢颜的石头。

【赵胤手札3:姑苏城外,夜露深重,寒意侵骨。河滩乱石嶙峋,朕俯身三时辰有余,十指沾泥,袍靴尽湿,翻捡卵石无数。

刘德全跪请代劳,泣涕劝阻,被朕厉斥。蠢奴!不知朕心!

昭昭儿时画痕,多湮灭于流水光阴,唯此一枚,纹理间竟依稀可辨‘棠’字旧影,果真是天意怜朕!置于掌心,犹带河水微凉与昭昭儿时气息,恍若握住她无忧岁月。

盼此石归置寝宫内,能稍解她眉间思乡之轻愁。

她扑入怀,泪如雨下,浸透朕衣,呜咽如受伤幼兽……方觉,纵疲累入骨,风寒侵体,亦甘之如饴。

朱批:此石以锦囊封存,置于昭昭妆匣。另,着人密备姜汤,勿令昭昭知晓朕微恙。】

【雪团儿日记8:喵嗷嗷!景阳宫空荡荡!香香不见了!那个碎嘴刘老头说香香回‘老巢’吃小鱼干去了?岂有此理!居然不带朕!……玄衣的蠢货也不见了!哼!肯定是偷偷摸摸跟去独享小鱼干了!把朕一个喵丢在这么大这么空的房子里!冷酷无情!朕宣布,他回来时,朕要挠花他最宝贝的那件黑布!挠出十八道爪印!……算了(舔舔爪子),看在朕的暖窝够软和的份上……等他回来,必须用三筐……不,五筐顶顶鲜的、刚捞上来的小鱼干赔罪!还要那个会滚动的亮球球!不然朕就绝食!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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