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的惊惶与不舍,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在碧桃紧张而担忧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踏入了那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埋葬了无数红颜的紫禁城。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巨响。
隔绝了春天,也隔绝了她过去十六年所有的无忧岁月。
……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如同砸在沈知棠的心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最后一丝属于宫外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深宫内苑特有的、混合着陈年木料、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檀香气的冰凉空气,沉甸甸地压入肺腑。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深长宫道。两侧是朱红得刺眼、高耸入云的宫墙,如同两道巨大的、无法逾越的血色屏障,将头顶那片过于明丽的春日晴空切割成窄窄的一线。
阳光泼洒在宫墙上,金灿灿的,晃得人眼晕,却依旧驱不散宫道里弥漫的、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肃杀。
引路的内侍面无表情,脚步又轻又快。青石板路反射着冰冷的光,沈知棠和碧桃跟在其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碧桃的手心全是冷汗,紧紧攥着沈知棠的衣袖,小脸煞白,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拐过了几道弯,穿过几重门,眼前豁然开朗,却又陷入另一种更深的压抑之中。
储秀宫。
宫苑并不算小,却处处透着一种刻板的冰冷。庭院里没有繁花,只有几株修剪得一丝不苟、毫无生气的松柏,沉默地矗立在光秃秃的石板地上。
正殿前的石阶宽阔而冰冷,殿门紧闭,檐角下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也被这深宫的寒气冻住了。
管事嬷嬷早已等候在殿前。那是个约莫四十许的妇人,身材干瘦,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地贴在头皮上,挽成一个紧实的圆髻。一张脸平板得如同刀削斧凿,法令纹极深,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尤其是一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像两把淬了冰的小钩子,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能将人里外剥透的审视和漠然。
“新晋秀女,苏州沈氏女,沈知棠,年十六——” 嬷嬷尖利刻板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清晰的回荡在庭院里。
沈知棠低垂着头,不敢有丝毫逾矩,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绣鞋尖上沾染的一点微尘。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一个慈和温缓的声音自殿内高处响起,如同冬日里难得的一缕暖阳,打破了殿外令人窒息的冰冷。
是太后娘娘。
沈知棠依言,缓缓地、极其恭顺地抬起头。目光却依旧垂落,只敢看着前方三尺之内的地面,不敢越过那无形的界限半分。她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道温和,带着长辈般的打量;另一道却如同淬了冰的针,斜刺里扫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锋利和凉意。
沈知棠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道目光的主人,是端坐在太后下首,身着正红凤袍,年轻貌美,眉眼却含霜的皇后。
“身条样貌倒是不错,瞧着是个齐整孩子。”太后的声音带着长辈的温和,“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沈知棠。”她轻声回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
“哦?知棠……”太后的语气里似乎添了几分兴趣,尾音微微上扬,“是个好名字。读过书吗?”
“回太后娘娘,读过一些,”沈知棠斟酌着用词,不敢夸大,亦不敢显得无知,“《女诫》、《内训》,还有一些诗词杂记。”
“嗯,读书明理,是好事。”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带着赞许的笑意。
可就在这时,那道带着凉意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皇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标准的弧度,如同精心描画的面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这因太后问话而显得稍微活络了一点的寂静殿内:
“母后,读过书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她顿了顿,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似无意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遥遥指向了沈知棠身旁不远处那位一直低眉顺眼、穿着鹅黄衫子的扬州御史之女江烟的方向,“臣妾瞧着,方才那位江妹妹,温婉可人,倒更合宫中的规矩体统。”
皇后的话没说完,但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江烟适时地微微抬首,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娇柔脸庞,对着皇后的方向,极尽恭顺地福了福身。
沈知棠的心猛地一沉。
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丝薄怒的眼神扫向皇后,那目光虽温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皇后剩下的话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凝固,讪讪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太后的视线。
“怎么?”太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你是怕她长得比你漂亮,皇上以后就不去你宫中了?还是怕她读过书,以后会不受你掌控?”
“母后息怒!臣妾……臣妾绝无此意!” 皇后慌忙起身告罪,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极力掩饰的慌乱。那身华贵的凤袍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却衬得她此刻的姿态有些狼狈。
太后不再看她,将目光重新落回沈知棠身上,那份慈祥仿佛又回来了:“沈知棠,哀家瞧着是个伶俐的。赐居……兰薰阁吧。”
“谢太后娘娘恩典。” 沈知棠深深叩首下去,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心头却并无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茫然。
跪拜谢恩完毕,她起身,垂着头,随着引路的宫女,一步步退出这气氛压抑的储秀宫正殿。
外面依旧是高耸的宫墙和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青石板路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两侧宫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引路的宫女沉默地走在前面,脚步声单调地回响。
行至一处宫墙转角,墙角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沈知棠下意识地侧目望去——
只见一只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毛色的白猫,正蜷缩在墙根下晒太阳。它瘦骨嶙峋,浑身的毛纠结打绺,沾满了尘土和枯草屑,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可偏偏,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近乎倨傲的神情,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能主宰它命运的人类,倒像是在俯视一群愚蠢的、庸碌的两脚兽。
只一瞬,它便敏捷地一转身,拖着瘦弱的身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更深、更浓重的宫墙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知棠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却因这短暂而奇异的一瞥,莫名地揪了一下。在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压抑的深宫里,连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都活得如此警惕而倔强。
“喵——”
突然一声极轻、极不耐烦的叫声,隔着墙角茂密的草丛隐隐传来,仿佛还带着……浓浓的嫌弃。
【雪团儿日记1:新来的两脚兽,吵到朕午睡了!烦!身上味道倒是香香的……哼,看在她没像其他人那样尖叫着拿扫帚赶朕的份上,勉强给个观察期吧!这储秀宫的地盘,晒个太阳都不得安生!】
“小主,这边请,兰薰阁到了。” 引路宫女毫无波澜的声音打断了沈知棠的怔忡。
她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挺直了脊背,踏进了属于她的、深宫生活的第一站——兰薰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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