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霜望着宋志承慌忙辩解的模样,眼圈倏地红了,却偏过头冷声道:“现在说这些,早已毫无意义了,宋志承。我不想再提旧事,你若只为说这些,就请回吧。”
“霜儿,我……”
章南见宋凝霜态度决绝,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沉声道:“大娘子,家主确实一直被蒙在鼓里。这些年来,他无日不自责,夜夜难安。这病体反复不愈,汤药进尽却不见好,大夫说…这是心结难舒,若再这般郁结于心,只怕…只怕……”
宋凝霜轻呵,语气中带着几分苍凉:“这或许便是因果报应吧。”
章南面露不忍,轻声劝道:“大娘子……”
宋志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声音低沉:“章南,不必多言。”
宋凝霜抬眼望向宋志承,神色疏淡:“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宋志承低声道:“是关于你母亲墓冢一事。安庆府这两年雨水格外多,可终究抵不住雨水反复冲刷,土石被泡得发软,致使坟台右侧塌了一角。”他语气愈发恳切,“此事我不敢擅动,修缮之事想来由你定夺,方为妥当。”
宋凝霜眉头微蹙:“塌了?严重么?”
宋志承连忙解释:“并不严重。我本可派人直接修葺妥当,但深知你的性子……你定不愿我擅自插手,这才特地来与你商议。”
宋凝霜凝视着他如今的模样,实在难以将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个风神俊朗的父亲重合——不仅容颜老去,就连当年那份果决孤傲的脾性,也似乎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宋凝霜略一沉吟:“可曾择定吉日?”
“正月二十,诸事皆宜。”宋志承答道。
“好,我会提前三日抵达打理事宜。”宋凝霜语气平淡却坚定。
“我遣车驾来接你。”
“不必。”宋凝霜未假思索便回绝了。
宋志承早知她会如此,只得掩下眼底失落,又问道:“那…还住从前那间屋子?”
“嗯。”
宋志承颔首:“如此便好。”
他略作迟疑,自怀中取出一枚铜钥,缓缓递向宋凝霜:“这是那屋子的新钥。前些时日遭了贼人,门锁被撬得不成样子…为父实在放心不下,才擅自换新,霜儿莫要见怪。”他语声微顿,自章南手中接过一只木匣,声音愈发低沉:“旧锁虽损,但我拿回来了…是留是弃,全由你心意。”
宋凝凝望着他手中的物件,并未去接,眼睫微颤,眸中再度泛起一层薄红。
宋志承见她久久不接,终是将钥匙与木匣轻轻置于案上。
直至听得女儿淡声问道:“可还有事?”
宋志承听出逐客之意,黯然道:“无事了…为父这就走。”
宋凝霜在原地伫立良久,终是伸手拾起了那枚铜钥。她凝望着掌心冰凉的钥匙,又抬眼望向紧闭的院门,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任由钥齿嵌入肌肤。
姜书梨在帘后静望许久,见她身影孤寂,终是缓步走出,柔声唤道:“凝儿。”
宋凝霜闻声抬眼,眸中水光潋滟,终是化作珠泪簌簌而下。积压多年的委屈与悲楚顷刻决堤,再难抑制。她缄默无言,蓦地倾身投入姜书梨怀中,将脸深深埋入对方温热的肩颈,任由泪水无声浸透衣衫。
姜书梨亦不语,只轻轻环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一手柔缓地抚过她的后背,以沉默的拥抱抚慰着她深藏的伤痛。
内室之中,姜书梨细心拧干帕子,轻柔地为宋凝霜拭去颊边泪痕。
宋凝霜轻轻拉下她的手,凝视着姜书梨,嗓音微哑:“方才来的…是我父亲。”
“嗯,”姜书梨浅浅一笑,温声道,“我看得出来,你的眼睛…很像他。”
宋凝霜眸光低垂,缓缓开口:“我原是安庆府人,出身商贾之家。父亲早年做些茶叶与丝绸的小生意,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从未让我为衣食忧愁。母亲在嫁与父亲之前,本是一名乐师。二人因琴音结缘,从知己渐成眷属,成婚后一直琴瑟和鸣。”她语声渐远,似陷入旧日时光,“记忆中,母亲抚琴,父亲静听,我依偎在旁…那样的日子,温暖如春,我原以为会一直如此下去……”
说到此处,她眼睫轻颤,原本明澈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姜书梨心下微疼,轻轻托起她脸庞,柔声劝道:“若说起往事让你难过,便不说了。我见你如此,心中不忍。”
宋凝霜却摇了摇头,执意拉下她的手,低声道:“无妨,让我说完吧…这些事,尘封已久,也是我的过去。”
她目光微微飘远,似望向岁月深处那一盏未曾熄灭的灯。
姜书梨将帕子轻轻搁在一旁,与宋凝霜并肩坐于床榻边。她未再言语,只安静地望向她,眸中漾着温柔的光,如同一泓静水,愿承载她所有未曾言说的过往。
安庆府,平遥街。
宋府内院,一座清雅玲珑的凉亭静立于花木之间,亭檐下悬着一方黑漆金字匾额,上书“望月亭”。亭中坐着一位身着藕荷色窄袖短衣的妇人,衣袖上以金丝细线绣着栩栩如生的白芍药,下系素雅长裙,外罩一件对襟长衫。她眸似春水,唇若丹朱,通身气度温婉动人。
只见她轻抬皓腕,指尖在石台楠木琴上起伏流转,一曲《幽兰引》自弦间倾泻而出,琴音清越悠扬,如泉击玉、如风拂兰。
“母亲——”不远处,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葱青色衣裙的小女孩翩然跑来,她肌肤白净,眉眼澄澈,笑时唇角一颗梨涡格外灵动。
琴音戛然而止。妇人转过头,眉眼弯起温婉笑意,取出手帕轻轻拭去女孩额角的薄汗,语声柔似春风:“霜儿,母亲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儿家须得行止端庄,不可疾行喧嚷,怎么又忘了?”言语间虽带几分责备,眼底却漾着化不开的宠溺。
小女孩撅起小嘴,软声认错:“霜儿知错啦!”
妇人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莞尔一笑:“真乖。”
“母亲,我和父亲方才在院外就听见您弹的曲子啦,真好听!”小女孩眨着明亮的眼睛,仰头望向母亲。
妇人含笑为她抚平衣角的皱褶,却听女儿又仰起脸道:“母亲,待霜儿再长大些,您教我抚琴可好?”
妇人温柔笑问:“怎的忽然想学琴了?”
“因为您弹的曲子最好听!”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说得格外认真,“就像…就像春日里的百灵鸟在唱歌一样!整个安庆府都找不出比您更厉害的人啦!”
妇人不由低笑,伸指轻轻点了点她粉嫩的鼻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尽会哄人开心。”
“我家楚娘不仅风华绝代、温婉可人,琴艺更是出类拔萃。莫说这安庆府,纵是放眼整个大安,也难有几人能及。”不待小女孩应答,亭外忽传来一道含笑的男声。
妇人回眸望去,瞥见来人,不由轻嗔:“当着孩子的面,还这般胡言乱语,没个正经。”男子大步走入亭中,行至她身畔低笑:“我字字属实,何来胡言?不信你问霜儿。”说着俯身笑问女孩:“你说是不是?”
“嗯!母亲是世上最美最好的人!”小女孩忙不迭点头。满亭欢声如春风漾开,融融暖意萦绕不绝。
宋凝霜道: “那时的我,无忧无虑,是真的幸福…至少在我心中,的确如此。”
姜书梨轻声说道:“听你这般说起,我倒真想见见,幼时的凝儿,该是何等玉雪可爱。”
她语带温软笑意,目光如水,仿佛已望见那个穿梭在旧日时光里,灵动生辉的小小身影。
“父亲虽终日忙于生意,却从不曾缺席对我的陪伴。待我到了开蒙之年,他便特意请来先生,读书明理、通晓文墨。”宋凝霜语声温缓,眼中泛起一丝感念之色,“书院皆不收女子,世人皆以为常。可父亲却不同…他不仅请师授业,更常对我说,女子亦当如男儿,见识天地、明心见性,而不应终生困于后宅方寸之间,做那井底之望。”
姜书梨轻叹一声:“在这世俗洪流之中,你父亲能有这般见识,已不知胜过多少人了。”
宋凝霜微微颔首,眼中浮起一丝复杂却清明的光:“不论后来如何…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
“能有这般开明的父亲,想来你母亲也定非寻常女子罢?”
“母亲…她是个极温柔的人,待我更是慈爱无比。”宋凝霜眼中漾起暖意,唇边浮起一丝怀念的笑,“书梨,你可知?我幼时一开始最是坐不住,父亲曾为我请来棋师,可学了不足一月,我便不愿碰那棋子。”
她轻笑一声,似又见当年那个赖在琴案前耍懒的小女儿态:“母亲也不强求,索性亲自教我抚琴,可我学了许久,却连一支简单的曲子都弹不成调…我于音律实无天赋,便也不愿再学了。每每想来,倒辜负了她那般耐心。”
姜书梨闻言不由轻笑:“真没想到,如今这般清雅端庄的凝儿,幼时会如此淘气。”
“说来也奇,虽于琴棋之上毫无天赋,我却独独痴迷绘画。尤其是长大后,常一画便是一整日,沉浸其中,不觉时光流逝。”
她话音轻柔,记忆又回到宋府书房那个安静的午后——十二岁的宋凝霜正伏案描摹山水,笔墨专注,连母亲轻叩门扉都未曾听见。
楚蓁蓁推门而入,柔声唤道:“霜儿。”
宋凝霜这才抬头搁笔,略显惊讶:“母亲怎么来了?”
“我在门外敲了数次门,你竟都未听见。”楚蓁蓁语气中含着一丝怜爱的责备,转身示意丫鬟端来茶点,“你在房中一待便是半日,连午膳都忘了用。母亲怕你饿着,特地让厨房做了玫瑰酥,沏了茉莉花茶,快尝尝。”
“谢谢母亲。”宋凝霜连忙走近桌边坐下,拈起一块酥饼品尝,眼中顿时漾开笑意:“今日的玫瑰酥格外香甜。”
楚蓁蓁轻点她的眉心,嗔怪道:“哪是今日的格外好吃?是你一整日未进食,饿坏了罢。”
宋凝霜抿唇一笑,软声道:“女儿一时画得入神,便忘记了嘛。”
楚蓁蓁温柔地望着她:“昨日先生布置了什么课业?”
“先生让我摹一幅山脉图。”宋凝霜答道,眼中仍带着未尽的笑意。
“这位先生极为难得,是你父亲当年费了好一番心思才请来的,你定要跟着他用心学习。”楚蓁蓁柔声叮嘱道。
宋凝霜眼中漾开一抹明亮的光,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女儿明白的。昨日先生还夸赞我,说我笔法进益极快,都快要比他画得好了呢。”
楚蓁蓁闻言不由失笑:“你呀——”
语未尽,却尽是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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