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夜色沉如墨染,灯下陆才瑾低垂眉眼,正为荀蓉细细包扎臂上的伤处。
这点皮肉之苦于荀蓉而言本不算什么,可望着对方轻蹙眉头、抿唇专注的模样,她却不自觉弯起唇角——
生平第一次,有人待她如此。那股陌生的暖意悄然渗入心口,竟让她有些无措。
陆才瑾一抬眼恰撞见她这般神情,心头没来由一恼,手下系带时故意收紧了几分。
“嘶——小瑾妹妹,疼——”
“哼,活该!整日在外兴风作浪,如今倒知道疼了?”
“小瑾儿教训的是,姐姐知错了。”荀蓉眉眼低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陆才瑾只觉一拳砸在棉絮里,终究心有不甘,别过脸硬声道:“荀蓉,我不过是瞧你可怜才将你暂时安置几日,待伤好了,赶紧离开!”
荀蓉低头凝视着臂间缠绕整齐的绷带,又抬眼望向陆才瑾犹带愠色的眸子,轻轻应了一声:
“好。”
烛影摇红,她这一声答得极轻,却似裹着夜露的温柔,沉沉坠入寂静之中。
宋院内,原本萧瑟的院落不知何时悄然换上了新妆。一簇簇腊梅暗吐幽香,山茶含羞半绽,寒菊则于冷风中傲然挺立——它们错落有致,仿佛应着某种无声的节律,在冬日里争相展颜。秋去冬来,晨霜晓露,这一方小小天地,竟不见丝毫萧条索然,唯有繁花绿意扑面而来,生机如织,入目皆醉。
花圃之侧,立着一位身着烟粉色对襟长裙的女子,裙裾曳地,上绘梨花纹样清雅婉约。她正微微俯身,指尖轻抚花瓣,仿佛在与花低语。温煦的日光穿过花枝,洒下一片朦胧光华,映照在她如玉的容颜上——娇艳中别见清丽,浓淡相宜,只一眼望去,竟恍若天人。
内室之中,宋凝霜正于书案前执卷细读,不经意间抬眸,望见窗外这如梦似幻的一幕。她蓦地怔住,一时间神魂俱摄,竟看得痴了。什么九天玄女、月上嫦娥,她想,大抵也不过如此。
她久久方才回神,心绪仍似被那一抹烟粉身影牵引,飘摇未定。她忙放下书册,起身,徐徐展开一方素白宣纸,指尖轻拈狼毫。笔管微凉,笔尖饱蘸浓墨,却在半空稍作停留。
她闭目凝神,脑海中那人那景再度浮现——花枝掩映之间,烟粉衣衫拂过寒蕊,日光如玉人容颜交辉。一时思绪如潮,却终归于一处。她唇角微扬,睁开眼时目光已定,遂落笔于纸上。笔锋流转,腕随心动,墨迹逐一晕开,细腻之处可见情思暗藏。
她终于搁下笔,画已成。再抬眸望向窗外,院中那道身影却已悄然离去,唯余花枝摇曳,风过留香。她垂首看向画中之人——烟粉罗裙,眉眼盈盈,嫣然玉立花间。然身侧却留有空白,似有所待。
她凝思片刻,再度提起狼毫,唇角含了一丝清浅笑意。笔尖游走如风,一行簪花小楷已缀于其侧。
带最后一笔落下,她端详片刻,眼中漾开满意的微光,轻声自语:“甚好。”
恰在此时,姜书梨步入内室,见她仍独处案前,不由轻声埋怨:“今日天光晴好,暖阳正舒,你倒宁愿窝在这屋里不出门,岂非平白辜负了我特意栽下的花儿?”
“书梨,你来得正好。”宋凝霜一见她来,眸中顿时展开笑意,忙绕过书案快步走至她身侧,轻轻拉过她的手,语气中带着几分藏不住的雀跃:“快来,给你看样东西。”
见她一副掩不住得意的模样,姜书梨不由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般欢喜?”
宋凝霜取过案上宣纸,轻展于姜书梨面前。
“你看了便知。”
姜书梨目光一触画面,便霎时凝住——只见手中画作笔意流转,处处传神。她接过细观,神情专注,如入画境。
宋凝霜问道: “书梨觉得此画如何?”
姜书梨仍垂眸细品,眸光流转间满是赞叹: “凝儿,说你是丹青妙手当真毫不为过。这一院芳华尽收笔底,花似能语,人若传情,生意极了。”
“那题画之诗呢?”
姜书梨随她指引,目光落向那行娟秀清雅的小字上:
“谁移春色入寒丛,玉人独立粉霞中。冰姿犹胜梅三分,一点花光映艳容。”
她轻声念罢,面上瞬间泛起了明澈笑意。
“书梨觉之如何?”宋凝霜问道,眼中笑意流转,分明藏着几分显摆之意。
姜书梨见她一副“快夸我”的神色,不由莞尔:“不愧是鸿山书院的教书先生,才思清捷,出口便是珠玉。”她话音稍停,眼波微转,掠起一痕狡黠的光,“只是……”
宋凝霜不由向前倾身,追问道:“只是什么?”
姜书梨掩唇轻笑:“只是这诗题在此处,未免有些轻佻了。若叫旁人瞧见,平白惹人笑话。”
“怎就轻佻了?”宋凝霜不服,“这诗与画意相得益彰,再契合不过。如此春色芳华,我恨不得与知己者共赏。”
姜书梨忽然凑近几分,笑靥如花:“我当真那般美么?”
宋凝霜凝视着她明媚的容颜,轻声道:“美之极致,犹胜春色三分。”
姜书梨心底甜意漫涌,将画轻轻搁下,随即伸手环住宋凝霜的肩,挑眉问道:“那凝儿说说,是这画中人美,还是我美?”
宋凝霜闻言微微一怔,见她目光灼灼含笑,自知怎答都难逃一番纠缠。她沉吟片刻,随即轻笑:“丹青能绘倾城色,难描卿卿眼畔春。这画中之人虽美,又怎及得上眼前人——眉眼生动,笑靥如花?”
“真乖。”姜书梨眼底笑意更甚,忽然仰首在宋凝霜颊边轻轻一吻:“赏你的。”
宋凝霜颊上微热,还未及回应,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叩门声。
姜书梨轻轻蹙眉,低声嘟囔:“怎的偏是这时有人来……”
宋凝霜回头冲她莞尔一笑:“我去瞧瞧是谁。”说罢转身向门边走去。
宋凝霜打开门,不由得一怔——站在门前的竟是自幼看着她长大的章管事。如今的他,鬓染霜色,背脊也不再挺直如昔。
“宋……郎君。”章南微微躬身,向她这位从小便招人疼爱的小主人恭敬行了一礼。
“章管事,您怎么……”话音未落,她的余光瞥见了章南身后那道她最不愿见到的身影,整个人霎时僵在原地。她从未想过,时隔多年,竟会再度与他相见。眼前的男子依稀还有当年清俊儒雅的轮廓,可缕缕银丝已清晰掺杂在墨发之间,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眸也变得浑浊,面容上刻满了岁月与风霜的痕迹。
宋凝霜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声音里透着疏离:“你来作什么?”
“霜儿,你就这般不愿见到为父吗?”宋志承语气沉痛,女儿冰冷的态度像一根针刺入他心中。
宋凝霜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可笑!我们之间,又岂止‘不愿’二字?”
宋志承上前一步,声音低涩:“霜儿,这么多年未能好好看你一眼,父亲……有许多话想同你说。”
“父亲?”宋凝霜眸光骤冷,“宋志承,你早已不是了。事到如今再提这个称呼,不觉得可笑吗?”她说得淡然,字字却如刀刃。
宋志承闻言,喉头猛地一阵抽动,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微微佝偻了下去。
章南急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神色紧张:“家主,您怎么样了?”他转过头看向宋凝霜,语气带着几分恳求:“大娘子,家主如今病体未愈,实在受不得激。还请您……暂且平心静气,有话好好说。”
宋凝霜这才仔细看向父亲,只见他面色苍白,唇色暗淡,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明显的病气。她心头不由自主地一紧,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可话到嘴边却依旧冷硬:“既然病着,就该在安庆府好生将养,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自讨苦吃?”
尽管语气依旧疏离,但那细微的停顿和不再咄咄逼人的姿态,却悄然泄露了她心底的一丝动摇。
宋志承经商数十载,向来言辞决断、行事从容,唯独在这个亏欠多年的女儿面前,一再放下所有姿态,近乎恳求地道:“霜儿,我知你至今仍怨我。但这一次,是关于你母亲的。我只说几句,说完便走,可好?”
见她神情微动,他又缓声道:“这外头人来人往,不如我们进门再谈?”
宋凝霜终是默然侧身。宋志承随之步入院中,章南会意,轻轻合上门扉。
宋志承随着她一路走进院中,只见这院落虽不算宽敞,但花木扶疏,绿意盎然,布置得颇为清雅,屋内器物虽简洁,却也一应俱全,打理得井井有条。
步入正堂,宋凝霜并未请他入座,只径直转身,语气疏离:“有什么话,就请快说吧。”冷淡的话语将他从打量中拉回现实。
宋志承却不以为意,他抬起头,细细端详着女儿清瘦的面容,心中蓦地一痛,低声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宋凝霜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苦?再苦,也不及当年心苦之万一。”
宋志承面露惭色,目光不由地移开,声音愈发低沉:“是…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这一切,皆因我而起。霜儿,这十年来,我无一日不悔……”
此时,姜书梨悄然从内室走出,并未现身,只静静立于堂后帘边,关注着堂前动静。
宋凝霜眼中情绪翻涌,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痛楚:“后悔?”她轻轻摇头,语带讥诮却又藏着心酸:“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母亲……早已不在了。”
“早知你母亲病得那样重,你该直接来找我的……她或许就不会走,你也不必遭受这许多苦楚。”
“找你?”宋凝霜指节攥得发白,声音里凝着多年未能化解的寒意,“我怎么不曾找过?那时山穷水尽,我派人传讯于你,带回的话却是‘家主不愿相见’。我走投无路,只能亲自去你新府叩门——”她语气一顿,似又见当年冷雨朱门、被人挥开的瞬间,“你门下小厮,连通报都不曾,便将我逐出门外……我除了变卖祖宅、独自携母赴都城求医,还能如何?”
宋志承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什么?!你曾来找过我?为何…为何我丝毫不知?”
宋凝霜唇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便要问问您那位贤良的新夫人了。”
宋志承如遭雷击,踉跄退后半步,声音颤抖:“我原以为她只是瞒下了你母亲的病情……竟不知她背地里还做出这等事!”
他急急向前,眼中尽是恳切:“霜儿,你信我,这些我当真丝毫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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