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他和尸体几乎没什么区别,气息弱得仿佛下秒就要断掉,他能醒来已经是奇迹了。
他昏迷时,手和伊凡德紧紧牵在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分开,那之后很久他的都保持着抓取的姿势,像是在挽留着某个已经离去的人。
“打扫尸体的人在上校口袋里找到这个,我想它应该属于你。”芬尼思取出一个笔记本,正是伊凡德随身带着的那个,芬尼思将它轻轻放在枕边。
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嘴巴张开又合上,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好好休息。”
芬尼恩走时拉上了巴尔德床边的帘子,给巴尔德一处私密与安静。
巴尔德又闭上眼,像再次陷入沉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醒着,他现在无比清醒,他不敢看那人留下来的东西。他怕自己承受不住。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毕竟如果他不去看,恐怕也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名册了。
他摸到笔记本冰凉的封面,借着光将那些纸页一一翻过去,他抚过伊凡德的笔迹,那些墨痕因雪水而晕开一部分,分不清是谁的血染在上面,污染了干净的纸页,也刺痛着巴尔德的神经,提醒着它的主人已经离去。
纸张被雪水浸湿后又被烘干,摸起来凹凸不平。
他看到自己的名字,想着他是如何被那个人写下来,手指顺着墨水的走向划过去,仿佛上边还有那人的余温。
眼底涌上酸涩,巴尔德顺手往后再翻了一页,看见一页密密麻麻的字。
从这页开始就不再是名册,而是类似日记一样的随笔,他上一次看时还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他逐字逐句地读过去,很多是关于巴尔德的回忆,回忆一些两人相处的小事,他在这里听见伊凡德的一些心声,也知道当伊凡行还是个新兵时有着比自己还多的迷茫。
他还知道,伊凡德从第一次见他就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伊凡德从自己身上看到了他当年的影子,他说巴尔德和他很像,但又很不一样,他们有一样年轻无畏的时候,一样天真的理想,但面对内心的纠结,他选择麻木,而巴尔德一直在直面那内心的质问,他在遇见巴尔德之后,方才知道自己对青春年华的规划从来都不是什么战争的傀儡。
他说当他自己意识到对巴尔德有着不一般的感情时很无措,他觉得这是不应该的,但又没办法将它忽视。
所以那个深夜,当巴尔德和他有着相同遭遇时,他在安慰巴尔德的同时又很自私的想着赌一把,后来才得知巴尔德对他也有着一样的情感。
他说这是上帝给他最好的礼物。
巴尔德翻过一页又一页,后来战况变得紧急,随笔的篇幅也慢慢短起来,到后边只是短短几段。
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段上,伊凡德的笔迹和其它的几篇一样沉稳优雅,让巴尔德在意的是它的内容。
“爱人的名字叫巴尔德。
巴尔德,掌握光明与和平的神,小时候妈妈讲故事的时候曾说巴尔德与我同在,现下我与他相遇,仿佛神明真的来临,命中注定。
我说愿他同他的名字一样,当时的他大概是以为我让他带来光明的胜利,其实不然,当时我希望的是,和平降临,希望和平降临在我们和我们的家人身边,甚至我们的敌人身边,降临在这个世界。
相信不久的将来这个愿望便会实现,写这篇的时候巴尔德正睡在我身边,我会和他在和平的国家里一直生活到老。”
日记到此为止,此篇是那人的绝笔。
世界战局在1945年的伊始开始扭转。东西方战线进入反攻阶段,世界反法西斯国家联合,势如破竹。
苏军一路反攻,德军撤退。
1945年4月16日,苏军攻占柏林。
此夜,柏林的上空被轰炸机占据,苏联红军的旗帜在几日后扬起在柏林的街巷。
巴尔德看着柏林被攻占,自己的家应当也在这场战役里毁于一旦,也不知父母现下在哪里,是否有安全地撤离。
1945年5月8日,德国投降。
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签订投降书,第二次世界大战至此结束。
六年的战争于此落下帷幕,余下难以愈合的创伤,深深铭刻在岁月历史的长河。
二战后,惩罚降临在这个战争的发起国,经济被摧毁殆尽,国土被分区占领。
1949年5月23日,德国分裂为东德和西德。
后来巴尔德回到了他的家乡柏林。
经过战争,这个城市正缓慢地重建,因战争支出及战后赔偿,这个国家的经济复苏得尤为困难,但日子总也好过那些在枪林弹雨里穿梭来去,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年月。
德国战败后,他的父母来柏林找他,没有责怪,有的只是心疼,一家人久别重逢,泣不成声。
他们在柏林重新定居,日子很平淡。
战争让巴尔德落下大大小小的伤病,以及数不清的后遗症,心理上和身体上的。伤痛有时候发作,像是在提醒他曾经作为恶魔爪牙,伤害过无数人。
伤养得差不多以后,他在别人的介绍下找到一份报社的编辑工作。
父母曾劝过他去找个姑娘成家,被他拒绝,他说他的爱人死在战场,他此生只会认定他一个人,父母知道后并未多言,算是默许。
美苏冷战局面形成,再加上德国的分裂,他一直不得机会去趟莱茵河。茉茵河那么长,伊凡德也没有提及其中的哪一段流经他的家乡,不过他可以去找其中春天时景色最美的一段,把它当作他们俩素未谋面的故乡。
战争过去了很多年,孩子们降生在和平的时期,慢慢长大,而他的年岁也渐长,先是到和伊凡德一样大的年龄,再是比他英年早逝的爱人还要年长。
他还没见过伊凡德长白发的样子呢,他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死去,连他白发苍苍的样子都叫人难以想象。
巴尔德看着镜子里自己眼角的皱纹,还有新生的白发,记忆里伊凡德的样子却还是那么年轻。
杂志社新招了一批大学生,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意气风发,巴尔德看着这些孩子,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想到伊凡德年轻时,幻想如果他们生在这个时代,那会有怎样的相遇?怀揣怎样的理想?
医生?教师?但以他们当初轻狂的模样,只怕会想从事一些天马行空的职业,比如那些年轻人说的宇航员什么的。
和平的日子漫长,长得让他觉得战争的那几年仿佛只是弹指间。
他后来过了很多个冬天,不过再寒冷也没有当时在苏联的那几个晚上那么冷,也不知道苏联人是怎么过冬的。
步入中年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几年的战争,大大小小的伤病,身体素质就更差,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病一场。
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眼睛也花了,身体的旧伤一到天寒就疼。
世界不断发展,彼时德国已开始有了生机,战争留下的创伤在不断更新的大地上只留下浅浅的印迹,却在那些经历过战争的老人身上留下永远不能磨灭的伤痛。
芬尼恩和洛克会和他通信,同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或者是当年的战友们如今的现状,谁谁谁在哪一年结了婚,有了孩子,谁谁谁换了什么工作,儿女成家立业之类的,听着叫人感慨,这样平淡而普通的日子,在当年居然都是一种奢望,居然还要期盼那么久才能真正到来。
1989年前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身体不适,报社的同事建议他去医院看看,他确诊了癌症,医生建议治疗。
他早就疲于拖着一身伤病苟延残喘于世,但是他还答应了伊凡德要去趟莱茵河,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机会去看看。
于是他妥协了,听医生的建议住院,毕竟某个约定在他心底埋了那么多年,多少个伤痛发作,生不如死的深夜,他都是靠着约定的信念活下来。
他治疗了半年多,没有什么起色,他开始动摇了,开始绝望,自己还有没有能看到莱茵河的那一天。
幸运的是,那一年年末柏林墙开始拆除。1990年,柏林墙的拆除工作完全完成,他在医院里得知消息,现在他无需犹豫了,不顾医生的劝阻,当即办了出院手续。
父母多年前便离世,他早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了,也算是一种孤独的自由。
他选择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沿着莱茵河进行一场旅行。
他出院的第二天他便启程,他将自己大半生的积蓄捐给救济院,留下小部分作为路费,巴尔德要选一个最美丽的地方,建起他和伊凡德的家。
于是一个老人沿着莱茵河开始了寻找故乡的旅程,莱茵河的水是那么清澈,春光融融,河畔树木郁郁葱葱,和煦的春风里,人们无忧无虑地工作,生活。
他走过很多城市,小镇。
某个春天的夜里,他坐在河畔的长椅上,他在这个镇子里待了很多天了,这是他到过的最美的一处地方。
路灯昏黄的光下,他打开随身带着的伊凡德的笔记本,纸页早就泛黄了,几十年的光阴让墨迹褪色,但昏黄的灯又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夜晚,煤油灯静静地燃烧,营帐外的雪静静地下,他躺在伊凡德怀里,做一个酣甜的梦。
夜风吹过河水,树叶沙沙轻响,老人在长椅上沉沉睡去。
梦境并不黑暗,有温暖的光,有熟悉的温度,路灯下,那双苍绿的眼睛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他,爱人穿着长长的外套,在春夜带着微笑等待着自己。
他是那么年轻,他的容貌从未改变,看到他的第一眼,40多年的风霜仿佛都如同一个梦,消散在巴尔德身边。
他像伊凡德跑过去,短短的一段路,他佝偻的身躯变得挺拔,满是皱纹的脸变得平整,俊朗,苍苍白发也褪得乌黑,他以年轻的模样与爱人久别重逢。
他闻到爱人身上如雪松的馨香,像春天被太阳晒得温暖的花。
拥抱过后,他们一如往常地牵着对方的手,向长夜尽头的光亮走去,走向和平的春。
春天迟来了40多年,但好在他们终于等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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