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观棋现在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汴京城人多口杂，但凡有一个消息传出来，一传十十传百，只一个晌午的功夫，他被人暗杀的消息就能传到大内之中。
李观棋想了想，不如将计就计，可问题是，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去查探，如今他想进宫，实在是难，若是让杀他的人知道他还活着，那一定会三番五次地暗杀他，直到他彻底死了为止。
两人回到前院，刚在塌上坐下来，便又听到一阵声音从门外传来，傅若虞还没歇上，就又得起身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打烊”那两个字写得太小了，等明日得拿个粗毛笔好好写一写，再描上大金边，或者写个大牌匾挂上，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人生病又不能按照她的营业时间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傅若虞叫李观棋躲在屏风后别出声，若是平时医馆营业，进来个郎君瞧病也是正常，可她在打烊后，医馆出现一个陌生男人，纵使他们没什么，但也架不住谣言，若是再添油加醋地说上几句，那她可真得去投江才能保住她的清白。
傅若虞说：“来了。”走到门前，撤了门闩，打开门，瞧见一个中年男人，虽身子半佝偻着，内里露出的仪态却是旁人学不来的。傅若虞上下打量着他，连自家下人都能穿得起绸缎衣裳的，除了裴家便是大内了。
那人便说，他叫卫珅，是裴皇后宫里的掌事太监，他家裴小郎君这几个月得了怪病，先是请了大内的御医来瞧，但也没瞧出什么毛病，后又请了坊间各神医，皆无头绪。
自她得了消息，说裴家小郎君染了怪病，皇后娘娘得知她这宝贝弟弟生病，急得将大内的御医全请了去裴府，可御医是人不是神，对于□□上的病痛，他们还是知道怎么解的。可这裴家郎君不同，他犯的是心病。
更确切地说，似是神智出了问题。
这说要给裴郎君瞧病，那汴京大大小小的郎中都是逃不过的，不过一日的功夫，便轮到傅若虞了，她左右是推辞不掉的，便又说：“那让我收拾片刻。”卫珅便说在外候着。
说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的医馆拢共就这么大，也没什么东西要拿的，傅若虞往医箱里放了几味药，披着个斗篷，本还想拿个手炉，却又觉得不方便，遂又搁下了。
李观棋眼见这是个混进裴府的好机会，便对傅若虞好言好语说他也要跟着去。她却不许，叫他好生在医馆歇着。李观棋争不过她，便只好乖乖到榻上躺着。
傅若虞跟卫珅去了裴府，下了马车，魏珅在前面引路，她跟在身后，她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感叹，裴府不愧是裴府，傅若虞在汴京开医馆的这些年，进过不少官宦府邸，为许多高门娘子瞧过病，可让傅若虞忍不住赞叹的，唯有裴国公府。
卫珅走在前，似是身后长了一双眼睛，叮嘱她：“傅娘子，既入了国公府，切勿东张西望的，莫叫人拿了把柄才好。”卫珅对于宫中生存之道最是清楚不过，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而裴国公府其中的规矩行事，堪比大内。
卫珅十岁便跟着官家，是时，官家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魏珅长官家五岁，对当时的官家来说，魏珅就是他的兄长，两人是共同经历过患难的，于是官家一登基，就封卫珅做大内总管，管着宫里一切事。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常在官家身边伺候，难免要挨训，可卫珅是个聪明的，他事无巨细，将官家照顾得妥妥帖帖，侍奉几十年，一点也没挨骂。
做太监能坐到卫珅这个高度，也算是不留遗憾了，若真要说遗憾，那就是卫珅几十年都把心放在侍奉官家这件事上了，根本没考虑自己的事。
宫里的宫女太监是最低等的人，可论起来，宫女比太监好太多了，太监一刀子下去，这一辈子都没了指望，好歹，宫女还能熬到二十五岁出宫，若是运气好的，被官家看中，留了做个才人美人什么的，也算是有福气了。
卫珅权势跟钱财都到手了，就开始盘算着给自己讨个媳妇，可他年岁太大，宫女们也不愿意，他也不强求，后来便又想着，在宫里认个义子，待百年之后能为自己养老送终也是好的。
这倒是有人愿意，但是，卫珅是个人精，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些求着做他义子，要给他养老的小太监，都是等着他百年后，妄想自己能做大内的总管太监，想来想去，这事也只能作罢了。
卫珅领着傅若虞走过一条长廊，正要转弯时，迎面撞上了一列新入府的婢子小厮们，他顿时气得破口大骂：“小贱蹄子们！要是耽误了给小郎君诊治，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婢子小厮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赶紧为他们让出一条路，待两人走远后，这些人才敢小声议论。
“这是第几个郎中了？”
“第二十一个了。”
几个宫女太监谈论了几句，也都闭嘴了，府里看似密不透风，却也没有传不出去的流言。他们入裴府不过半个月，入府前，先是让教习嬷嬷教了规矩，规矩繁杂冗长，譬如见了主子夫人们该行什么礼，该说什么话，到了主子跟前要有眼力见儿等等，尤其是这说话行事最为重要，若是说错话做错事，打二十大板都是轻的，严重的连命也得丢在这儿。
等教习嬷嬷教完，再一一考核，根据名次再决定分到哪个主子院儿里。这一批入府的婢子小厮们各二十位，前两名的婢子和前两名的小厮被分到郑夫人院儿里去，第三到五名的被分到李侧夫人院儿里去，以此类推。
虽说裴府的规矩严了些，却唯有一个好处，叫他们趋之若鹜，那就是，把人当人看。别的府上，婢子就是婢子，连个人都算不上，可若进了裴府，每到了换季做衣服的时节，他们还会有一身属于自己的新衣裳。宫里的工钱是一月二两银子，裴府亦是如此，更甚者，裴府每月还会请夫子来教授婢子小厮识字，不至于叫他们到死都是个睁眼瞎。
卫珅和傅若虞走得远了，卫珅气还没消，嘴里还是一阵痛骂：“这些贱蹄子们，以为穿得好看些，就能被小郎君看上，被收了做通房，真是痴心妄想！”骂完，卫珅又悄声对她说：“从前宫倒是有一位毓妃，因着官家喝醉了酒，宠幸了她，不想一朝怀了龙胎，官家这才封了她做毓妃，后来还不是被挪到别宫去了。”
傅若虞不解，问他：“何为别宫？”
卫珅笑了笑：“娘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别宫嘛，就是个雅称，左不过是两宫之间的宫道而已。”
傅若虞眉头一紧，又问：“那后来呢？”
卫珅很平静地说了两个字：“死了。”在宫里，能一脖子吊死是是一件幸事，那些半生不死的，才是最难熬的，毓妃就属于后者。
毓妃叫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只知道她的封号是“毓”。她八岁入宫，本是浣衣局的宫婢，刚入宫时，她只配给一些贵人们洗衣服，贵人是没有品阶的，待遇也只比她们这些宫婢好一些。毓妃生得瘦小，经常被一些局里的年长宫婢欺负，使唤她去送洗好的衣服。
这一送，就送了**年，直到她碰见了官家，彼时，官家和皇后吵架，独自坐在湖边的亭子里酗酒，他瞧见湖边有一人，便使唤她来陪自己喝酒，陪着陪着，就陪到床上去了。
等毓妃醒来时，官家早就不见了踪影，她也没指望自己变成凤凰，自那之后，还是安安分分地在浣衣局洗衣服送衣服。
天不遂人愿，毓妃怀孕了，这事，又偏叫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官家本就子嗣单薄，好容易得了个龙子，必得好好照看着。
于是，一夜之间，浣衣局宫女变成了官家身边的毓妃。
卫珅走了一路，和傅若虞说了一路，快到正厅时，他不说了，停下来问她：“傅娘子，今日老奴说的，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吧？”
“您说笑了，我对宫闱之事不了解，再说了，若日后您在宫外听到了此等谣言，不就认定是我传出去的吗？我没这么蠢。”傅若虞懂这个道理，宫里的事，最是讳莫如深，若不慎听了一耳朵，当做没听见也罢，可有句话说得好，只有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傅娘子是个聪明人。”卫珅领着她走到正厅外：“傅娘子，请吧。”
卫珅虽嘴上说着请，可实际上，傅若虞第一次入裴府，府内的规矩她不了解，若待会儿进了正厅，免不了要出错，她微微欠身：“还烦请您带路才是。”
卫珅没说什么，甩着手上的拂尘，踏过高高的门槛，傅若虞跟在身后，许是听见了脚步声，竹林前一婢子匆匆走上前，低垂着头：“卫总管。”竹叶上的积雪似瀑布般坠落，听见有人唤“卫总管”，院儿里的人就知道是卫珅又带了位郎中来，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自觉地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声：“见过卫总管。”
不得不说，这裴府里的婢子小厮就是训练有素，瞧着这么些人，动静却没有多少，卫珅没说话，抬眼看着那片小竹林：“瑶台，夫人最喜欢的就是竹叶上的积雪了。你这样，生生叫夫人少了好些趣味。”
郑夫人每到了下雪的时节，最喜欢的就是竹叶上的积雪，待雪厚到一定程度，再寻个好日子，收集吸收日月精华的雪水，在竹林边围炉煮茶，属实是冬日的一道风景。
瑶台千万小心，不叫竹叶上的雪落下来，只一片竹林，她就收拾了一晌午，待日头出来，照在她冻僵的双手上，只觉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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