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儿里的婢子小厮是新来的,做工拢共不过月余,他们这些没什么资历的,只能在外面扫雪,资历深的老人儿,就能在各主子跟前近身伺候。
不过要说资历,谁不是一步步熬过来的?便是面前的魏珅,也是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从前就连那些刷恭桶的小太监见了他,也能啐他两口。现在,就是路边的狗见了他,也得朝他恭恭敬敬的。尤其是宫里的人,虽分三六九等,可说起来,到底也是平等的,说不准哪天就翻身做了主子。
她听了这话,低着头,手被冻得麻木了,还是死死地攥着衣角,她不知道卫珅下一秒会说出什么惩罚,反正都是能把人折磨得半死,府里的老人儿说,卫珅手底下少说也有百十来条命。在卫珅还没想好什么惩罚时,她直直地跪下了:“婢子愿领二十大板。”
说实在的,这惩罚已经很重了,二十板子下去,像瑶台这种身量纤纤的婢子,能留一口气就是万幸了。好在是冬天,伤口过些日子就能结痂,若是遇上盛夏,伤口发炎溃脓,便是三五个月也好不了的。
卫珅有些不耐烦:“也不必挨板子了,今日你就到后苑花圃去吧,省得在夫人和郎君跟前碍眼。”
瑶台生怕是自己听错了,见她迟迟不给回音,卫珅反问道:“怎的?你不乐意吗?”
瑶台赶紧否认,虽知道卫珅对自己不同,可也怕他把自己拉出去挨板子,又紧朝着后苑跑去,待瑶台没了踪影,卫珅才又换上一副笑脸:“傅娘子,我们快些进去吧,莫叫夫人久等了。”
两人进到正厅内,里面几个婢子见卫珅来了,纷纷行礼,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一纱帘前,恭声说道:“夫人,郎中到了。”
帘后的郑夫人听了,伸出玉指轻轻挑起帘子,看着阶下的傅若虞,语气平静:“今日来的怎是位娘子?”
魏珅被这么一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实在是城里的郎中都被请遍了,余下的纷纷告病还乡,独独剩下了傅若虞一个女郎中。他正想着怎么回话比较合适,便又听见上面说着:“罢了,只要能瞧病就好。”
郑夫人一手微抬,身旁两婢子便上前掀起帘子,待帘子系好,郑夫人才缓缓从软榻上起身,对身边一婢子说:“快去把小郎君叫来,就说郎中来了。”
那婢子听了,垂着头,她说了一句:“夫人息怒,小郎君晨起后便去了绮陌春坊,至今未归。”
郑夫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生气,却又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她只得压着声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大清早的他去做甚?!”
婢子如实回禀:“今早郎君说作了一首好词,要到绮陌春坊去请乐姬谱成曲子。”婢子越说越没了底气,郑夫人只好差两小厮到绮陌春坊去找人。
待小厮出去,郑夫人才来到傅若虞身前,亲昵地拉着她的手,说:“娘子莫见怪,我这小儿本就是个不成气候的,成日净往青楼里钻了。”
裴家小郎君裴檀,是汴京城里有名的浪荡子弟,平日里,正经书是一本不读,闲书却是无师自通,淫诗艳曲更是信手拈来。他平日里若是做了什么好词,便会跑到绮陌春坊,请乐姬谱成曲子来传唱。
那些乐姬们若唱了裴郎君的词,身价便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傅若虞笑了笑,纨绔子弟爱逛青楼,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平日里吃穿不愁,不用苦读诗书就能靠着荫封得个一官半职,然后逍遥一生。话本里最爱写的,就是风流公子和红颜知己的故事了。而这话本中,有一多半都是以裴郎君裴檀为原型。
王夫人一开始气得躺在榻上将养了半个月才稍稍见好,后来,干脆不管他这些闲事,只求他不将那些青楼娘子带回家胡闹就谢天谢地了。
而城中百姓最喜欢谈论的,就是裴郎君今日会请哪位乐姬谱曲,几人聚众押宝,并以此为乐。
裴檀,傅若虞听过其名,却未见过其人。
傅若虞便又问道:“不知,令郎所患何恶疾?”
王夫人尴尬地卷着手上的帕子,欲言又止,屏退了身边侍奉的一众婢子小厮。见人都离开了,王夫人才开口说:“我瞧着,像是脑子出了问题。”
一年前,裴檀突然说要找一位名叫“青棠”的小娘子,最后翻遍了整个汴京城也没找到。王夫人便问他,他和这位娘子是在哪里认识的?
裴檀说,是在雪后的朱雀街上,青棠和阿姐在街上乞讨,被路过的人牙子看中,要把他们卖进青楼做个盲妓,他出手买下青棠姐妹俩,第二天,裴郎君英雄救美的消息便在城中不胫而走了。
傅若虞听得有些奇怪:“那最后找到了吗?”
“没有,后来,我又问他可有画像?他说有,可画像上的人没有五官,只有身形轮廓。”
傅若虞听得愈发一头雾水了,这症状,她也没见过,末了,她说想见一见那幅画像。
王夫人领着她走过两段长廊,又穿过一片竹林,绕过一段石子路,才终于到了裴檀的海棠苑。
还未踏进海棠苑,便先听见一阵嘈杂声,几位小娘子在谈论汴京轶事,说到精彩处,又放声大笑起来,一个眼尖的娘子看到王夫人前来,立马止住谈论,皆上前行礼:“见过夫人。”
走在最前的,是裴檀最先领进府的,名唤玉奴,若换做平日里,王夫人见了她们几个,定是要找各种理由数落她们,不过今日,王夫人可不是来说教的。
王夫人只是点点头,说:“快把郎君先前的画拿出来给傅娘子瞧瞧。”
玉奴这才抬起头,看着王夫人身后的傅若虞,心想,这是裴郎君新得的人?
玉奴对傅若虞颇有些敌意,将她上下瞧了个仔细,嗯,生的确是裴郎君喜欢的模样,不过既得了命令,玉奴是一刻也没有怠慢,紧着去将画拿了出来。
傅若虞接过,打开画轴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四位小娘子,发现她们虽细看各不相同,可恍惚一看,又与画中的人十分相似,傅若虞还没看出什么端倪,就听见身后一群小厮吵嚷的声音:“郎君把病瞧好了,我们再带着您去绮陌春坊可好?”
这时,一阵清脆的少年声响起,先是远远地,又忽而传近来:“我说了我没病!你们几个,如今竟连我的话也不听了?等明儿我进宫去告你们一状,叫阿姐下旨,把你们全阉了。”
身边跟着的小厮们听见,也当做是没听见,他们这位主子的心肠是最好不过了,怎么会把他们全送进宫里做太监?
一小厮笑着打趣他:“郎君就是真的要阉了我们,也要先回府瞧过郎中才是。”
裴檀任由四五个小厮们攘着回到海棠苑,将将踏过门槛,裴檀看见王夫人在苑里,立马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正了正身上的大氅。
忽而瞧见身旁还站着个陌生的小娘子,他只觉得这身影熟悉,像是在哪见过,末了,他竟突然红了眼睛,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声:“青棠!”
傅若虞转过身,瞧见一位穿着甚是华丽的公子,他身披着白狐大氅,大氅下是一身绛色的长袍,袖口处绣着金线祥云,腰上束着玄色绦带,绦带下垂着一块玉佩,镂空雕花的金冠,将发丝高高束起。
不必说,这便是裴郎君了。
裴檀见她不说话,他激动地直发抖,好容易才将声音压下来,问了一句:“青棠!你是青棠吗?”裴檀大步走上前,与她只隔了一步的距离。
傅若虞这才后知后觉,他口中的“青棠”说的是她。
傅若虞先是一惊,又立马向后退了几步,躲在王夫人身后说:“裴郎君,我姓傅。”
王夫人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她只当是裴檀又头疼脑热出现幻觉了,便对他说:“放肆!这是来为你诊治的傅娘子!”
被王夫人这么一呵斥,裴檀才逐渐清醒,嘴里在反复说着:“你不是青棠...你不是青棠...”
王夫人有些不知所措了,担忧地对傅若虞说:“傅娘子,你看如今这情形,犬子还有得治吗?”
傅若虞安慰她:“放心,有得治!”
王夫人叫海棠苑里的众人一并退下,只留了傅若虞和裴檀在屋内诊治。
傅若虞将屋门大开着,裴檀还没问过她,便先倒了两盏茶,这建安茶,是从前青棠最爱喝的,他想,傅娘子应该也会喜欢吧?
待裴檀的神情稍好些了,她想开口询问,又不知从何问起,裴檀却先开口问道:“傅娘子,你当真不认识我吗?”
裴檀拿起白玉茶盏,骨节分明的食指在茶盏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心里在焦急地等着她的回复。
傅若虞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裴郎君是皇亲贵胄,我不过是一介医女,又如何与郎君相识?”
裴檀轻笑两声,脑海中的念头消了,他多么希望她就是青棠,便又问了一句:“那...你可有一位阿姐?”
傅若虞愣住了,片刻,她如实回答:“有,不过阿姐已于六年前过世了。”
六年前,傅若虞企图靠着离开汴京来忘记阿姐的离世,
阿姐离世前,曾给她一封家书,上写着:“汴京并非福地。”
傅若虞本想留在汴京,找到阿姐惨死的真相,可彼时她孤身一人,若想要查清真相,不过是以卵击石,无奈,她只好租掉汴京的宅院,拿着租金回到老家济水县,在那里过了六年后,又阴差阳错地回到了汴京。
裴檀放下茶盏,轻嗤一声:“汴京百姓都说,我是疯了,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疯。”
“所以,郎君是心病,这心病还需心药医。”傅若虞有些头疼了,这世间最难医的便是心病,说完,提着药箱就往外走去,裴檀突然叫住她:“青棠!”话毕,又觉得不妥,又赶紧改口:“傅娘子,你要到哪去?”
傅若虞站住脚,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回到医馆抓药去。”
裴檀只怕她不来了,问:“何时再来?”
傅若虞依旧是平静的一句:“明日。”
裴檀想到一个好点子:“那明日我差小厮到医馆去,娘子也不必再费神跑一趟了。”说完,又很快改了主意:“不不不,待明日我亲自去取!”
傅若虞没有应他,独自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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