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城郊的芝兰寺，白术在那里求了一签后，跪在佛前。碎金散落窗棂，日头由高到低，屋内光影流转，直到一位小须弥进来对她作揖，她才睁开眼，把额前的碎发拨去，起身对着小沙弥也作了一揖来还礼。
她跟着他出去。
住持已经空下来在等她。
白术是从去年成为了芝兰寺的香客。因为在偏殿里供了两盏昂贵的海灯，能在空隙和住持说上两句话。
进了后山偏殿，刚主持完诵经的住持正一个人端坐在蒲团上。
殿内光线偏暗，他像入定的老佛，白术只能在他远远的前头站住。
等小沙弥离开后，她才开口说：“师傅。”
老僧睁开眼。
白术说：“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住持没有在说话，眯着眼睛看她身后门槛处的阳光。
白术抿住唇，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一年前。
她记下了林知恒的习惯，曾偷偷打开了林知恒的保险柜。
那里头放着两本厚厚的资料。
她忍不住仔细翻看过，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活在那个秘密的阴影下。
她曾听极光的老头说过，玉石要打磨才能有嵌合在托槽里。极光是托槽，而林知恒就是那块美玉。
那件事，就是对林知恒的打磨。
“那件事”就是许栗知被开除的那事。
老头说：“他之前太顺利太狂妄，得罪了多少人。”
白术其实不太苟同，像林知恒这种少年天才，一直都谣言，他不应该是狂妄，只能是太固执己见了。资方要利益，而林知恒却想着项目的成果，两方有过摩擦。
但，再怎么样，他们也不应该对他做那种事——
——因为那两本资料，当年事隐隐有了轮廓。
她知道了，许栗知在林知恒出差期间被定罪。
极光宣城她偷盗实验试剂售卖，且证据完整。
但许栗知不认，恰好那天的监控路线损坏，修复后，有她做这件事的全过程。
但其实，只要仔细看，会发现那个女人有可以模仿的痕迹。
总之最后极光内部口径统一，赶在林知恒回来前给她定死了罪名。
他们要起诉许栗知，林知恒回来后为了保住她，只能低头，并让渡了自己很大一部分成果。
可他们骗了林知恒，最后还是开除了许栗知，并且为了报复林知恒，他们让他去签字那份开除同意书。
“这是给他的教训，林知恒不听话，规劝不了，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他服从。”大概是白家觉得对白术再也隐瞒不了，她的小叔叔亲口对她坦白了这句话。
她当时手脚冰凉。
她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居然会是白家。
是她的小叔叔伪造了许栗知偷盗实验材料的视频。
白家是极光最大的投资人，林知恒直接接手极光后，白家有意合作，但林知恒却不乖顺，在极光内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于是白家出手打压他，许栗知就成了两方博弈里的牺牲品。
“许栗知是林知恒的命，他不该把自己的情感带入到工作，白术，你也是，不能感情用事，不然难得是自己。”
白术望着桌面上水杯投射下的阴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叔叔又说：“你明白当年事情结束后，我们为什么还是坚持要把许栗知踢出局么？”
他用手指点了点桌面，道，“是为了给你腾位置。”
白家有意培养白术进入极光，并且把白术安排在他身边，是想让白术拉拢他。没想到三年过去，这两个人依旧关系冷淡。
白术道：“所以，那场面试，都是你们安排好的？”
“嗯。”小叔叔没否认，“那个时候你还小，不懂这些，我们也不好太早让你知道。”
白术道：“我以为……”
她说不下去了，她以为自己坐到那个位子上，是真的通过了那场考试。现在才知道，连考试都是白家安排好的。
她脸色苍白，把桌面上的水杯打翻了，水渍滴滴答答流下桌子。
……
江城多雨，晴空万里的天瞬间阴云密布，在住持开口前，雨就先落了下来。
一声滚雷，把白术的思绪拉回来，她抬起脸，看到住持双手合十，劝慰她：“我虽然不知道施主所谓何事，但佛家讲究，回头是岸。”
白术从没透露给住持一分一毫什么事，只说自己身处迷雾之中。
住持也没过问，一直用佛语安慰她。
而这次，白术破天荒地回应了：“我回不了了。”
她发现得太晚，林知恒秘密调查了三年，该知道的都差不多知道了，他整理了两大本证据，锁在保险柜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这事东窗事发。
现在白家的事快要藏不住。白术转头去看殿外的大雨，满心的心事。
窗口那支细瘦的乌木枝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像她一样。不知道自己会倒在哪一时刻。
像是山雨欲来，半个月前，林知恒突然暂停了他自己在极光的工作，请了长假——他接了私活，去了某个剧组当剧本顾问，而那个剧组的女主演是许栗知。
他等了三年才敢去找她。
如果不是手里有了确切证据，如果不是白家的一切快要到头，他根本不敢去见她。
白术不敢想，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林知恒，在快要水落石出的时候见到许栗知会是怎样的笃定。
心脏微微抽痛。
她曾经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和林知恒之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为什么自己要被他那样对待，她也不明白许栗知和她有什么不一样，可听了小叔叔的那番话，她才知道，自己那点埋怨就是笑话。她没资格怨恨，甚至因为愧疚，她连那点最后在林知恒面前的自尊都要失去。
她曾反问过小叔叔：“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本分分工作，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的事。”
大概这问题太蠢，小叔叔都没搭理，只喝了口茶。
她是白家的人，是利益的既得者，无论愿不愿意，她都得这样做。
——为什么倒霉的总是她。
为什么什么都属于许栗知。
她低垂着头，看从桌沿边儿滚落的水珠。
小叔叔觊着她脸色慢慢缓和，下了最后通牒：“现在林知恒有点失控，这人确实挺厉害的。我想最后再试一次。我要他手里那组数据。你去偷出那组数据，所有的事就都结束。白家能保住，极光也能保住，林知恒……我也不会再为难他。”
像是威胁，小叔叔又说：“你们一块工作了三年，你连他保险柜的密码都能偷到，这个应该也不难吧。”
白术看着小叔叔似笑非笑的表情，手指都在颤。
小叔叔知道她偷偷翻过林知恒的保险柜。
她感觉耳边火辣辣地烧起来，小叔叔说：“白术，还是那句话，人不能感情用事，他不喜欢你就算了吧，别再念着他了。”
外头的天彻底黑下来。寺庙那口古钟响了几声，悠长浑厚的钟声贯入室内。
到了用斋饭的时间，住持没有起身，他在等她的下文。
可白术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今天谢谢住持了。”
住持起身作揖，白术转身先迈步出去，檐下的雨帘小了一些，石板地面被雨水打磨的泛亮。
她犹豫了片刻，走入雨水中，身后老主持呼喊她：“施主，这里有伞，伞！”
*
安全通道内。
白牧尘把微信给许栗知发过去，没得到回复，于是他悄悄溜走了。
现在她有苦难言，节目上被许栗知和常馨月爆打，下了节目勒索不成大概又要被打。
安全通道是不敢走了，只能走电梯，没想到坐电梯居然碰到了林知恒。
白牧尘：“你怎么也在这儿？”
林知恒懒得开口，给他看自己的工作证。
白牧尘惊叹：“你是许栗知那个组的剧本顾问？牛啊。”
许栗知旧剧他听说过，是部科幻片，据说剧本内容很炸，上映肯定是狂收割收视率那种。
他有点羡慕，她旧剧还没杀青，新剧又马上开机，不愧是女顶流，片约不断，无缝进组。
白牧尘觉得自己有点像备胎，在酒店巴巴等着女神这部剧演完，再进组他这部接着演，甚至两部剧都在一个影视城，她连住的地方都不用换。
白牧尘：“你也准备去吃饭？”
林知恒点头，白牧尘说：“我听说六楼关门时因为出了事，有个男的被砍伤了。好像是许栗知的工作人员，砍人的人是冲着许栗知去的。”
林知恒一脸平静的“嗯”了声。
白牧尘瞥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虎口还缠着一圈绷带。
白牧尘：“也巧啊，你手也受伤了，还没好，伤挺重啊。”
“嗯。被刀砍了，伤口不浅。”林知恒说。
就在白牧尘即将满头问号的时候，手机响了两声，他敷衍地点了点头，没把林知恒的话听进去。
点开手机看通知栏的字——“消息来自许栗知”。
他没点开，抬头和林知恒说：“你知道么？”
电梯门打开，两人往外走，他伸手搭在林知恒肩膀上，小声说，“刚我亲看了大八卦。许栗知的。她和她金主在一块了。让你不说清楚，没戏了。”
林知恒脚步一顿。
白牧尘说：“就那个姓谢的，我还拍了照片，卖出去得值这个数，我现在免费告诉你。够意思吧。”
白牧尘问：“怎么了？”
“怎么不走了？”
林知恒：“照片有么，给我看看。”
白牧尘一愣：“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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