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本该是泼辣的，带着灼人的温度，但洒在这栋十二层的烂尾楼上，却像是被吸走了所有的热力，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惨白。
小W站在楼前，仰头望着那斑驳不堪、布满污渍的水泥外墙，以及那些如同骷髅眼窝般黑洞洞的窗口，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咽下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混合着尘土、腐烂的植物和某种隐约的金属锈蚀味。
就是这里了。她第三次低头核对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简短的地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没错，城郊，建设路尽头，这栋孤零零矗立在荒草与废墟之中的灰色建筑。
关于这栋楼的传闻零零碎碎，据说它是九十年代末野心的产物，却因开发商的突然破产而戛然止步，从此被时光遗忘在此处，一搁就是二十多年。枯萎的藤蔓如同垂死巨蟒的尸骸，扭曲地攀附在外墙上，更添几分狰狞。
十二层，在如今摩天大楼林立的城市里本不算什么，但这栋楼却散发着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它沉默地矗立着，倾斜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靠近的一切吞噬。
小W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只慌乱撞击的小鹿。她需要这份工作，迫切地需要。上个月那场突如其来的裁员，像一记闷棍砸在她毫无防备的生活上，紧接着而来的房租、车贷，还有这座大城市无形的生存压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当她在那个鱼龙混杂的招聘网站上看到“诚聘技术员，包食宿，薪资优厚”的广告时，几乎是病急乱投医般地投出了简历。没有详细的公司介绍，没有具体的业务范围，只有这串诱人的条件和这个模糊的地址。
出乎意料，第二天她就接到了面试通知。更让她感到诡异的是，面试过程简单得近乎儿戏。在一间临时租用的、家徒四壁的办公室里，那个自称牛部长的中年男人，只是用一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随意问了几个诸如“能吃苦吗？”“服从管理吗？”之类的基础问题，便当场拍板录用了她。
“我们这里条件比较特殊，艰苦是艰苦了点，”牛部长当时咧开嘴，露出被烟渍熏黄的牙齿，笑容标准得有些僵硬，“但只要努力干，绝对亏待不了你，薪资待遇还是比较可观的。”那“可观”二字，他咬得格外重。
现在，站在这栋楼真正的“大门”前，小W才真切体会到“条件特殊”和“艰苦”的含义。大厅的铁门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扑面而来的霉味里混着某种金属锈蚀的气息，让她想起老家停尸房的冰柜。“一楼二楼办公，三楼住宿——霞姐会带你认宿舍。”
走在前方的牛部长突然回头，颧骨上的肌肉扯出一个标准的有些渗人弧度。
运营部的牌子歪斜地挂在门框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牛部长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时，一股阴冷的气流裹着灰尘扑来。“这就是你的工位了，我们部门主要为维修项目做后勤保障。”牛部长指着角落里一个落满灰尘显得有些阴森森的位置说。”
小W将背上略显沉重的双肩包取下，放在那张破旧的凳子上，发出“吱呀”一声。仅仅是站在这房间里几分钟，她就感觉脊背上的汗珠已经变凉，黏糊糊地贴着衣服，手臂上的皮肤更是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地搓了搓双臂，环顾四周，忍不住问道：“牛部长，咱们屋子里……有点冷啊？”这种冷，不是空调带来的凉爽，而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带着湿气的阴冷。
“叫我牛哥就好，来了就是朋友了。”牛部长——现在该叫牛哥——走上前，手掌重重地压在小W的肩膀上。他穿着一套略显宽大的蓝色工装，袖口磨损严重。拍肩时，袖口向上缩了一截，露出了半截戴在手腕上的腕表。
那表带是某种青灰色的皮质，表盘有些模糊，看不清刻度，反而像蒙着一层雾气。他转身走向门口时，后颈衣领下方似乎极快地闪过一点微弱的红光，但没等小W看清，就又隐没在了布料之下。
“对，咱们屋在一楼，而且这栋楼朝向不好，常年晒不到太阳，所以比较冷。”牛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刚来，主要负责报表整理和车辆管理调度，具体的工作内容和要求，问你对面的小张就行。
记住，往后日子还长，一定要听领导的话，跟着我好好干！”最后那句话，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强调。
待牛哥的脚步声远去，小W才稍稍松了口气。她从包里找出几张废纸，开始擦拭那张分配给自己的桌子。抹布划过桌面的缝隙，带出几片黑褐色、质地脆硬的碎屑，说不清是泥土、铁锈还是别的什么。
当她擦到桌子靠近边缘的位置时，手指触摸到了一些凹凸不平的刻痕。她凑近了些，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那似乎是几个用力刻上去的字：
【认真...，不要摸鱼】
后面几个字有些模糊，但“不要摸鱼”四个字却相对清晰。小W不由得失笑，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么热爱工作吗？还把不要摸鱼刻在桌子上？！这得是多大的怨念……”她想象着前任员工在百无聊赖中刻下这些字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新来的！”
一个极低、极压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吓了小W一跳。是邻座那位被牛哥称为“霞姐”的女人。她约莫四十岁上下，脸色苍白，嘴唇很薄，此刻几乎不见蠕动，声音像是从齿缝里一丝丝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寒意。
“听着，”霞姐的目光没有看小W，而是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但她的余光却敏锐地瞟向与隔壁财务部相隔的那扇玻璃窗。
玻璃上，正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似乎也在注视着这边。“就算没事，对着空白文档敲键盘，也别让你的屏幕黑掉。一刻都不要。
小W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黑色的屏幕像一面镜子，映出她有些惊慌的脸。
就在这时，打印机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吐出几张布满雪花点的纸。戴着眼镜的消瘦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镜片上反着惨白的光，镜片下是他深陷的眼窝都显示着他的疲惫。“我是小张。”他走近两步伸出手，掌心冷得像冷藏室的冻肉，“这台机器总是自动打印...”
张哥走近两步，露出一抹稍显机械的笑，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小W，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你的电脑已经连好了打印机了，有故障直接跟我说就行，我就坐在打印机旁边。”张哥指了指紧邻着打印机的位置。
说完他便飞快的将刚刚打印出来的废纸塞进了碎纸机，抬头看着小W，露出一抹稍显机械的笑，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小W，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说：“记住不要乱动打印机。”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般漫进走廊时，小W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上三楼。年久失修的灯早已罢工，只有尽头那盏安全出口标志泛着幽绿的微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每走一步，陈旧的地板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面藏着什么正在苏醒的东西。
摸索着打开房门，霉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单薄的床垫上留着可疑的污渍，枕头套边缘隐约可见几根不属于她的灰白头发。小W强忍着不适草草收拾。
疲惫终于战胜了恐惧。她裹紧外套蜷缩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听见水管里传来“咕咚”的吞咽声。窗外树影婆娑，月光将枝桠的投影变成无数伸向她的枯手。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天花板传来“咔嗒”一声轻响，那声音异常清脆，带着金属的质感，就像是什么精密的齿轮或者锁扣，严丝合缝地完成了啮合。
小W的睡意瞬间被驱散了一半，她猛地睁开眼，在彻底的黑暗中，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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