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个月,我都没有陈汝杭的消息。他不回我微信,也不接我电话。我登录禁止空间找他,发现他的头像是灰的。
我找不到陈汝杭了,我心慌意乱。
直到有一天,陈汝杭回复我:他去世了。
这个他是谁,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然后,我就收到了陈汝杭葬礼的邀请,发送人是他的前男友傅文津。
我愣了足足十分钟,回过神来手脚已经发麻。我微微地发抖,头晕目眩,几乎站不起来。
陈汝杭的电话打来了,说话的却是傅文津。他问我有没有时间来趟宁西,我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说好。
一张开嘴,我爸就塞进来一颗葡萄。他朝我笑,问我好不好吃。我木讷地点头,说好吃,有点苦。
怎么会苦呢,我爸感到诧异。
我突然哭了,一边流泪一边往外走。我爸跟出来,他拉住我,说我们可以去顶楼晒一会儿太阳,如果我愿意的话。
我爸扶着我,我的个子太高了,他需要仰头才能看清我。我的脸上满是泪痕,我轻声叫他爸爸。
我虽然不爱他,但这一刻,对他也没有恨。
爸爸问我怎么了,我说陈汝杭死了。爸爸没有问我陈汝杭是谁,我从没有跟他提起过。我只告诉他,我喜欢女人,我不会像他一样喜欢男人。
没关系的,爸爸说。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笑。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疯了,还是故意为之。毕竟他应该恨我,我可不是什么好孩子,他进精神病院就是被我害的。
我们坐在筑满电网的天台上,有几个病人在画画,他们用牙齿咬破自己的指头,按在白色床单上。爸爸告诉我,他们画的是孔雀,我没有说话,我现在满脑子陈汝杭,我什么都想不了。
别哭了,爸爸说着给我擦眼泪。我打开他的手,红着眼瞪他。爸爸搂住我的肩膀,就像冯茂霖搂住妈妈的肩膀,我感到一阵恶心。
爸爸用额头贴我的脸,说没关系的,反正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我推开他,骂他变态。他哈哈大笑,说是啊,喜欢男人的都是变态,那么,你也是。
我被他命中软肋,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我警告他闭嘴。他若有所思,终于问我,陈汝杭就是你男朋友吧?
我又开始寒噤似的颤抖,发冷,我倒在雪白的太阳底下,几乎死去。我也没想到,陈汝杭对我而言有那么重要。我以为,我只是渴望他的嘴巴,想让他为我蔻交。
没有搞清楚的那件事这就格外分明了——我爱陈汝杭,不止于幸欲。
爸爸一眼就看穿了我,他说,你实在想他,可以去死,死了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我给了他一拳,转身就跑。我没有再晒太阳,这时候已经快要冬天了,我冷得要死,全身只有流出的眼泪是温暖的。
十一月二十三日,是傅文津所说的陈汝杭的葬礼。
陈汝杭会在早上七点半火化,然后挑出一些饱满的骨头颗粒装进一只小小的盒子。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还没来得及跟我告别。可我对他来说又算什么,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不那么正式的男朋友而已。
我就是从那天开始高烧不退,我妈赶来照顾我,被我推出门外。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做梦,翻来覆去地做梦。梦醒之后全是眼泪,我就拿手机给陈汝杭打电话,发信息。
外面下雪了,我只穿一件单衣,跑到楼下去拍飘落的雪花。我跟陈汝杭说,今年的雪下早了,但是很漂亮。我的头发都白了,像老了几十岁。
我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四周没有人。我问陈汝杭,你怎么不理我,你平时话那么多。
一直到天黑我才回家,发现自己满身紫红,脸憔悴得可怕。我钻进被窝里,又开始做梦。
我梦到陈汝杭来了,他轻轻地推开门,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脸上是顽劣的笑容。
我问他,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陈汝杭说,我的脚受伤了,特别疼,所以要去学校办休学。
我说是吗,然后去摸他的腿。他躲开了,摸了摸我的头发。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把我送到医院了,我感染了很严重的肺炎,在呼吸科躺了十几天。而那时候,距离陈汝杭死,已经一个月了。
我没有去宁西,而是开始按部就班地上班。
王主任说,我该出科了。我知道,他早就已经受不了我。如果不是看在冯茂霖的面子上,他会打报告,要求院方开除我。
冯茂霖来看过我两次,我听见他跟我妈说要把我送出国。
我想,出国也好,但是能去哪儿呢。陈汝杭说过,他想去死。
我有些怀疑,陈汝杭是自杀的。他很早就想死了,但是他怕疼。比如割腕,上吊,被车撞死,这些都是很疼的。
我说要不我试试,但是我试完了,死了,也没法告诉你疼不疼。
陈汝杭知道我在开玩笑,比起死,我更愿意苟且地活着,活得长命百岁,备受世间煎熬。人的痛苦就在于此,但很少快乐,我也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可能因为我是个没有耻辱,没有自尊的人。
算了,这些都不想了,可我没办法不想陈汝杭。
陈汝杭死了,他一死了之,他如愿了,他高兴了,留下我。
在我给陈汝杭发信息发到他生日那天的时候,傅文津突然打来了电话。他说这个手机现在由他保管,希望我不要再骚扰他。
我气得咬牙切齿,我骂他,他指责我没有教养。我说是啊,我没有人管,我就是没有教养。
我掐断了电话,从手术室走出去,边走边把身上的无菌服扯掉。教授在后面叫我,我没有理他。
要是冯茂霖在,他一定会给我一巴掌,命令我乖乖回去做事。然后我妈就在旁边流眼泪,说你不要打他啊。
可是妈妈,你早就把我惯坏了。我从不努力,还故意闯祸。我当着教导处主任的面把喜欢的男孩子按在墙上亲,我跟职高里的混混打架,拎着铁棍往他们脑袋上砸。我不愿意听冯茂霖的安排,从江大退学,退了一次,又退了一次,直到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把书念完。
我的妈妈,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爱我,但我希望你别那么爱我。你的爱太无私,又太自以为是,我怎么受得了。
这个时候,我就想了陈汝杭。我想去找他,哪怕他真的死了。
我没有跟主任请假,迎着风跑到医院大门口。我打车直奔机场,用所剩不多的钱买了张去宁西的机票。
我来不及穿上我的大衣,所以下飞机的时候快冻死了。
陈汝杭没骗我,他说宁西很冷,十月份就开始下雪,供暖。他经常不出门,坐在暖气片旁边画画。
我身上没钱了,就给傅文津打电话。傅文津显然十分讶异,他问我怎么来了。我说不是你让我来的吗。傅文津说,那是当初,现在小杭都火化了,你来干什么。我说你带我去他墓前看一看。
傅文津不说话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应该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一部分真相,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傅文津这个杂种,他竟然骗我。
傅文津给我在酒店开了间房,让我好好休息。我刚洗完澡,把脏衣服往旁边一踢,跟他说,你帮我去买两件衣服吧,钱算我欠你的。
我坐在沙发上,上下打量他。傅文津很高,并且健壮,长得文质彬彬的,颇像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当然,我是基于事实才说的这话。陈汝杭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对于傅文津,我有百分百的了解。
傅文津受不了我的凝视,他尴尬地别过脸去,说你等着。
我说等等,你先别走。傅文津问我还有什么事,我问他,陈汝杭到底怎么死的。
傅文津沉默片刻,他把门关上,走到我面前来,看着我:“出车祸。”
“出车祸的不是他妈吗?”
“是。”傅文津说,“忙完他妈妈的葬礼,小杭说想喝可乐,他让我帮忙招呼一下亲戚就出门了。小卖部就在对面的新华街,他得过马路。不巧的是,有个醉汉骑摩托车把他撞倒了,那人后脑着地,直接死了,小杭受了重伤。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在急诊室了。”
“大概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小杭一直没醒过来。陈老师来了,他托我去交钱。回来的时候小杭被推出来送到重症监护室,我听见陈老师跟小杭的外婆说,这样下去没有意思,不如直接送他走。”
“小杭脚断了,身上都是伤,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大概率不会再醒来,一旦离开呼吸机,人就没了。”
我心里一紧,想起陈汝杭问我借二十块钱,他说他很饿,想吃便利店的照烧鸡腿饭。
头发没有擦干,我的脸上都是水。我愣愣地看着傅文津,又开始头疼,像得了什么绝症。
“然后呢?”我问,“你们就把管子拔了,就把他拉到火葬场烧了?”
我站起来,情绪十分激动。傅文津深深地看着我,并没有回答。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我只能听见耳边隆隆的轰响。因为长期失眠,我的耳鸣很严重。
之后,傅文津接了个电话,他回头看我一眼,神色似乎慌张。我没有在意,还站在那里。
傅文津让我好好休息,有事再联系。
我没有再提让他带我去陈汝杭的坟墓前祭拜,我哪有那个勇气。
外面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地落,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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