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西待到第四个月的时候,冯茂霖通知医务部给我办理了停职的手续,但规培工资还是会定期打进我的卡里。钱不多,只够我买件衣服的,我还是得伸手问我妈要钱。
我妈听信了冯茂霖的谗言,一个月只给我几千。好在我只是吃住抽烟,并没有再去会所包养哪个情人,在宁西,我也没有任何朋友可以一起喝酒,所以生活还勉强过得去。
这天一大早,我收拾好自己就去了陈汝杭家,他刚起来,瘸着一条腿给我开门。
陈汝杭之所以会来开门全因为我的下作,我把他家的猫眼用口香糖堵死了。
陈汝杭请了老师来教他画画,据说这名老师造诣匪浅,是个率性的艺术家,有时半夜来,有时凌晨来,有时醉醺醺情绪激扬,有时又十分低沉堕落,举着酒瓶就砸门。
我一度劝说陈汝杭把这个流氓辞退,陈汝杭瞪我一眼,说你才是流氓。
我承认,我确实不是什么规矩的人,但沦落到流氓,让我受了委屈。
最近,为了博得陈汝杭的同情,我总是要装可怜,还经常让自己生病。
陈汝杭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他会让我进门,待在暖气片旁边,然后给我冲一杯麦片。
陈汝杭还记得我不喜欢吃甜食,我认为他依然喜欢我。我做出很多试探,比如,这天晚上,我赖着不走,把他按在了床上。
我亲他,脱他的衣服。我小心翼翼,一只手托着他受伤的脚。我问他:“还记不记得说过要用嘴给我——”
我没把话说完,用指尖去碰陈汝杭长长的睫毛。
陈汝杭显得羞涩,他飞快地眨眼,脸腾红,撇过头不看我。
我轻轻捏住他的下巴,使他正视我。我想亲他的嘴唇,他像只可爱的小野兽,龇牙咧嘴,冲我挥拳头。
我笑了,故意被他打趴在地。我说不闹了,我带你去洗澡。
我蹲在陈汝杭面前,歪歪头,示意他上来。他想了想,还是趴在我的背上。
陈汝杭因为生病瘦了不少,身体很轻。
有时候,我就会想到庄周梦蝶的故事。我不知道是陈汝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陈汝杭,但唯一不变的是,陈汝杭仿佛随时会翩翩振翅,离我而去。
我给陈汝杭放了水,他自己脱掉衣服坐进浴缸。我不碰他,但是也舍不得离开他。我就蹲在一边,像头忠诚的犬。我守着他,我用我最柔软最专情的眼神看着他。
陈汝杭以前话很多,现在也不大跟我说话。他看我一下就阖住眼皮。我有意抚摸他的手臂,摸得很轻,使他发痒。他缩回手,让我别闹,不然就走。
我跟他说,我不走。陈汝杭说,你该回蛟江去了,规培还没结束呢。我说除非你跟我一起走,陈汝杭睁开眼睛,他笑了,笑得有些讽刺,他的语气也十分犀利:“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我了?”
我凑上去亲他,并牢牢按住他的后脑勺。我的脸被热汽蒸得红而潮湿,我看着陈汝杭,跟他说:“你给我的理由我不能接受,什么叫你想过新的生活所以要跟我分手,我不同意分手。”
“可是,你根本没那么喜欢我,我知道的。”陈汝杭说着低下了头。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失望,他受够我了。
我对他若即若离,他死过一次总算清醒过来,所以要趁机离开我。
可他让我怎么办,我也是在他的死亡当中才意识到自己的情感。我离不开他,我从没有爱哪个人像爱他这样。我知道我有病,要住精神病院的不应该是我爸,而是我。
我偷偷地找同学帮忙开处方,吃那些虫卵一样的药丸。我捧着垃圾桶呕吐,忍受着从骨缝里钻出来的隐痛,我全身发麻,几乎不能动弹。我知道,我有病,医生也没能把我治好。所以我更加焦躁,固执,强硬,不可理喻。
我曾向妈妈求助,但她大发雷霆,叮嘱我千万不要声张。她说我只是睡不着,这不是精神病。她不想我变成疯子,那样简直让她抬不起头来。
好的,我理解了,我明白了,我也认命了。世界上唯一爱我的妈妈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继续坚持活着,活得越久越好,与日月同岁,看天苍地老,死在世界的最后一刻。
就在那个时候,我碰到了陈汝杭。我想,我要抓住他,我要索紧他,我不能让他离开我,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能什么都没有啊。
我跟陈汝杭说,我会证明,我爱你。
这种煽情的誓言一旦说出口就让我感到脸红,我第一次如此纯真,如此坦诚。我就那么看着陈汝杭,希望他能回心转意,但他没有说话。
我把陈汝杭抱出来,他浑身都是水,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我耸耸肩,跟他耍无赖,我说我今晚不走了。
陈汝杭难得没有拒绝我,他说随你,然后就又去画画了。
我喜出望外,从背后抱住他,亲他的耳垂。他被我吓了一跳,使劲推我。我说你让我抱一会儿,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陈汝杭不动了,我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侧脸,他捏我的胳膊,嗡声嗡气地抱怨:“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我说对,我就这种人。从前是你倒贴我,现在换我追你,行不行?
陈汝杭骂我很烦,然后扭开我的胳膊一瘸一拐往外走。我跟着他走到客厅时手机响了,是冯茂霖。
我接起来,听见冯茂霖焦急的声音,他告诉我,我爸出事了,要我赶紧回蛟江。
我没有多问,因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冯茂霖从不会表现出他的惊慌,这是第一次。
陈汝杭似乎感受到我的异常,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要回去一趟。
我没有告诉陈汝杭具体的原因,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只身去面对未知的恐惧,哪怕我对陈汝杭的爱都帮不了我。我想,爱有时候是没有用的东西。
我换鞋出门,陈汝杭叫住我。他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套递给我,那是他的。
我穿上就走,衣服太小,紧紧地勒着我,好像掐住了我的呼吸,我有点痛,可是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凌晨三点,我降落在栎社机场。冯茂霖亲自来借我,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我看见我爸躺在太平间里,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他全身发白,浮肿,有一种令人恶心的柔软感。脖子上那一道豁开的伤口尤其显眼,我突然想触摸他,或者拥抱他,作为最后的善意的告别。
“爸爸?”我叫他。
他没有回应,他真的死了,哈哈。
冯茂霖告诉我,昨天爸爸打电话给他,想出院走一走。爸爸嘱咐冯茂霖带上他的刮胡刀,他说他在医院里总是刮不干净胡子,那些电动剃须刀虽然安全,但是不趁手。冯茂霖答应了,他把那支刀揣在兜里,去接爸爸出院。
医生说爸爸最近病情很稳定,可以减少药量。
冯茂霖见到爸爸的时候他已经换了自己的衣服,精神抖擞满面笑容地站在活动场里。他把自己打扮得相当英俊,背挺得很直,像一株绝地的树木。
爸爸跟冯茂霖说要去小兰花戏院里去听昆曲,冯茂霖说今天是周一,人家休息。
爸爸哦了一声,他笑着说:“看来你现在还是常去。”
冯茂霖没有说话,爸爸是另有意指。妈妈年轻时是著名昆曲演员施遐茗的发烧友,施老师常去兰花剧院演出,妈妈迷他迷得成了票友。冯茂霖当年追妈妈,就是投其所好,陪她去听昆曲,还花大价钱专门定制了戏服送给妈妈。
这些事,爸爸不是不知道,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他根本不爱妈妈,他心里那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至于我的生父,我暂时不想提起,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好在他早就死于一场意外,我无需再见他的面。
接着讲回我爸爸,其实,他早就不想活了,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但是我纵容他的死欲,也没有什么,我就是想要他死。
今天我如愿了,我爸爸没能看一场他想看的昆曲就死在了冯茂霖的车上。
他说他想刮一刮胡须,然后问冯茂霖要刮胡刀。冯茂霖当时要接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他没有多想就把刀递给了我爸爸。
也就是几秒钟,他感觉脖子一片温热。喷洒而出的红色遍布他的视线,他昂贵的西装被爸爸的血弄脏了。冯茂霖难以控制地嘶吼起来,他立即按住爸爸的伤口,但是来不及了。人的血流得那么快,又那么汹涌。
爸爸握住冯茂霖的手,他说,不要。
不要什么,爸爸自然知道,不要救他。他想死很久了,在精神病院受够了,这下,终于解脱了。
据冯茂霖所说,爸爸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念我的名字,他有话留给我。我问冯茂霖他说了什么,冯茂霖说他想不起来了。
冯茂霖痛哭起来,他说他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弟弟。我冷笑着看他,我说,你活该。
冯茂霖用血红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从爸爸身体里喷出的血一定溅在了他的眼睛里,否则,他怎么会如此悲伤。他一辈子,都要在这一层朦胧的血色中活下去了。
可惜,我竟无快感。我只觉怜悯与落寞,又死了一个人,我第二次失去了父亲。下一个会是谁呢,冯茂霖吗?
我这才意识到,或许做我的爸爸都要死,我注定是不能被爱的人。
我转身往外走,这里太冷,太洁净,让我受不了。
冯茂霖没有动,像站在那里就死了一样。同情使我忍不住叫他:“爸爸。”
冯茂霖浑身一震,我从没这样叫过他,哪怕他跟我妈已经结婚多年。
他回头看我,没有作为父亲的喜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