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补药

梁敬是清田知县的公子,所乘的马车也十分宽敞体面,大概是料定了今日张家无人注意他,药铺和白事铺子又都在城西,和他所去之地撞不到一块儿,才如此高调地乘着马车驶在路上。

沈璧成稍稍撩起竹帘一角,见梁敬亲自坐在车辕驾车,便明白他定是把身边小厮打发去安平寺请师父了。

“二小姐尸首还在槐荫院放着,他却独身往城南走,实在奇怪。”沈璧成放下帘子,见苏潋意垂目沉思,也不再多言。

过了片刻,苏潋意道,“能让一个男子弃未过门的娘子尸首于不顾的,大概只有他的心上人了。”

沈璧成顿了顿,问,“你是这般认为的?”

苏潋意道,“梁敬家在清田县,清田是下县,知县是最末等的从八品官职,想来他家里没甚么银钱。但张家不一样,张老爷经商有道,张萱和梁敬还未正式拜堂,张老爷就给他们在郡里置办了房屋和田产。梁敬与张家结亲,恐怕多半是为了张家的富裕。”

沈璧成顺着她说道,“那么恐怕他与二小姐之间,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苏潋意点头,“柳儿听到的那句,也许是张萱发现了梁敬花着张家的钱在外面养外室,气愤之下才说出来,还说要告发他,应该也是指的这个。”

沈璧成只觉思路明晰了不少,“这般说来,就能解释清了。按《大楚律例》,若是举子或进士私德有亏者,地方衙门可以剥夺他们的举子或进士身份。梁敬年初中了举人,自然怕二小姐用这个威胁。”

“但若是因为这个杀人,也有些说不通。”苏潋意托着下巴,纤细手指在脸侧轻敲着,“梁敬还未与张萱成亲,他若这时杀了张萱,那些在郡里的房屋田产可都是张萱的嫁妆,他什么也得不到。况且张萱虽然生气,但也只是说给他半月时间,也许是让他把人送走,梁敬照办就是了。就算舍不得,也可先把人送出去,日后再想办法见面,总不至于杀人。”

苏潋意思考问题时的神色极为专注,双眉微蹙,眼瞳时而明亮时而深沉,沈璧成望着她被窗格投下来的阳光照得分外柔和明媚的侧脸,有些愣怔。

马车车厢忽而一顿,沈璧成身子晃了下,听周双在外小声道,“大人,梁敬下车了。”

沈璧成撩开竹帘,见梁敬的马车停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前,这一处巷子太过狭窄,若停下两辆马车,则过于引人注目了。

沈璧成道,“放慢些速度,我们从院门前过去。”

苏潋意将窗扇支得更开了些,马车接近小院时,她忽然嗅到空气中有一股草药的味道。

这味道极为熟悉,苏潋意皱了眉,“大人,你闻到了么?”

沈璧成点头,“院内在煎药,要想办法拿到药渣,才能请郎中辨别那是什么药。”

“不用了。”苏潋意抬头冲沈璧成一笑,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苦涩,“这是给小产后的女子补身子的方子。”

这缕清甜中带着苦涩的药香,几乎贯穿了她全部少时的记忆,宫里的巷道那么长,这缕药香游魂一样追着她,后来她从承祥宫迁去毓秀宫,鼻端也总是萦绕着这缕药香。

沈璧成有些吃惊,苏潋意未曾婚配过,怎会对女子小产后所用的方子如此熟悉?

他望着苏潋意,“典正肯定吗?”

苏潋意点头,“我母……亲,就是小产后身子虚弱,进食了许多碗补身子的汤药,我不会记错的,就是这个味道。”

沈璧成不料此处又引出了她的伤心事,一时歉意,“抱歉。”

苏潋意笑一笑,“无事,我们要进去么?”

沈璧成摇头,“先不要惊动他,待找到凶器后再来审问。”

马车擦着青砖墙麟麟而过,驶上回县衙的路。

待他们回到衙门,已是日落时刻,徐怀风已将半年内的衙门案卷分门别类规整好,堆放在木箱里。

见沈璧成一行归来,他侧身闪出身后木箱来,“案卷都找到了,只是属下未曾找到一间空房。”

沈璧成讶异地挑眉,难道果真如焦礼所说,整个衙门占地三十亩,竟然找不出一间空房来么?

“倒是有几间空屋,”徐怀风道,“可不是房梁塌了,就是窗扇掉了,要么就是连门都没有,入了夜多蚊虫,若是没有门……”

他点到即止。

沈璧成蹙眉未语,只听苏潋意笑道,“没有门可不行,我在棠岭驿时可见识过这边蚊虫的可怖,若是连门都没有,恐怕成群的蚊虫能将我抬起来送回上京去。”

她看一眼徐怀风身后放着的木箱子,道,“烦请徐大哥帮忙搬上马车,既然县衙里容不开我们,那我们就住客栈去。”

说完,苏潋意转身便走。

沈璧成一惊,慌忙跟上她。苏潋意走得飒飒生风,藕荷色裙角在她脚边翻扬,似步步生莲一般。

然而沈璧成无心欣赏,他焦急不已,又觉窘迫难言,追至县衙门外,眼见着徐怀风一只手就将木箱放进车厢,这时也顾不上难堪,扯着苏潋意袖子道,“典正,我身上,恐拿不出那样多的银钱。”

他声如蚊讷,脸也赤红着,苏潋意好笑地看着他扯着自己袖摆的手,道,“我知道。”

沈璧成愕然。

苏潋意冲他明媚一笑,“大人不必担心,我身上带了足够的银钱。”

“怎可让典正出钱呢?”

“那又如何?下月你发了俸禄,再还我便是。”

沈璧成心道,恐怕只下月的俸禄远远不够……

苏潋意拎着裙摆利落爬上车,坐在车厢里冲着他笑,“一月不够,便还两月,两月不够,便还三月,大人一清如水两袖清风,总不会昧下我的银钱跑了。”

沈璧成心中微动,连话也不会说了。

徐怀风在他身后道,“大人,挡着我驾车了。”

沈璧成才红着脸攀上车辕。

-

他本以为,苏潋意只是随意找了家客栈,但没想到,苏潋意径直让徐怀风把马车停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前。

奉天楼的匾额用的是上好的沉檀木,请的是前朝最富盛名的江南鬼手陈永龄书写和雕刻,站在长街尽头一眼望去,便见奉天楼的富贵气象。

苏潋意站于匾额下感慨,“真有几分上京城中鹤东楼的气派。”

沈璧成只是紧张地道,“典正,我们不必要住在这里的,实在是破费。”

苏潋意对迎出来的跑堂伙计道,“要三间上房,可还有么?”

伙计堆起满脸笑,“有,有,自然是有的,几位里面请——”

奉天楼楼下打尖,二楼茶座,三四五楼住宿,正值晚饭时刻,楼下坐满了食客,都好奇又探究地看着这一行人。

打头的姑娘姿容秀美,活泼灵动,手里牵着一小僮,随后跟着一位儒雅清逸的公子,最后头,一人形容冷酷,一手持剑,一手抱着一个硕大木箱。

好生奇怪且面生的一行人。

伙计从楼上下来,对上一道道好奇的目光,得意地掐腰,“看着没有,新来的知县大人,要在我们这边住呢,听说,还要把衙门也挪到这边来。”

……

楼上客房内,沈璧成咂摸出了苏潋意的意思,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只是太过破费。

苏潋意安顿好自己的行囊,在门口敲门,要去叫些吃食上来。

他们今早从西陵郡出发,一路疾驰,到中午时分才赶到柳东。连口茶水也没喝上,就遇上了张家的案子,忙到现在,肚里早空了。

沈璧成顿觉歉意,拖着苏潋意一个姑娘和自己东奔西跑,竟也忘了给她买些吃食垫垫肚子。

苏潋意和明心下楼去了,沈璧成便打开木箱,将里面的卷宗抱出来。

令他惊异的是,徐怀风竟然整理归类得极好,他赞道,“袁大人同我说你能文能武,果真没有夸张,此番还要多谢袁大人让你来助我。”

徐怀风只抱着他的剑点一点头,“多谢大人夸赞。”

待苏潋意带着食盒回来,沈璧成已看完了二月份的赋税记录,暂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把文册放在一边,去水盆边净手。

等他返回桌边,就见苏潋意歪着头,目光专注地盯着那册二月份的赋税记录看。

“可看出什么来了?”沈璧成随口问。

谁知苏潋意点头,“大人,这册子是新誊写的。”

沈璧成皱眉,将册子拿起来看,见那册子纸页略微泛黄,还有些受潮的迹象,不像是新的,“典正是如何看出来的?”

“因为墨汁。”苏潋意指着册子上的字迹,“这是松江产的青松墨,带一股松油的味道,因易干,还有一定防水防潮的功效,很适合岭南地区使用。”

沈璧成将书册凑近了嗅闻,果然一股松香,“嗯,不错。”

“可这种墨汁有个特性,墨汁书写后超过三四月,墨迹就会微微发红,尤其在日晒下尤其明显。这本二月份的册子上,墨迹如漆,并不见玄色,因此可以断定是新近书写的。”

窗外还剩最后一点余晖,沈璧成拿着书册走到窗前,连翻几页,从各个角度观察字迹,果然如苏潋意所说,通篇黑漆漆的,一点玄色都不见。

他面色沉了沉,柳东县衙竟然伪造了案卷,范弘到底发现了什么,才招惹来杀身之祸?

“大人不必忧心,也不是没有办法。”苏潋意走到他身后,“等张家的案子定案了,我们悄悄走访城中一些人家,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沈璧成心中熨帖得紧,此前一路的不解和忐忑都没影了,他现在十分想回上京,再去吏部尚书章呈府上行个大礼。

他心道,多么眼光独到的老爷子啊,派给我一个如此聪慧体贴有勇有谋的女子。

-

如此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衙门就来人了,说昨日按照张家管家给的地图,将园子找了两遍,着重寻找有鸡脚参的地方,但始终没找石头被搬走留下的坑痕。

捕头赵衡道,“张家怕老太爷发现,今日一早就将二小姐尸首挪进义庄了,仵作也赶回来了,现下正准备重新验尸,大人可要去看看。”

沈璧成点头,“去看看也无妨。”说罢,他转头看苏潋意,“我没有不相信典正的意思。”

苏潋意却不在意,站起身道,“我明白,正巧,我也想去看看这边的仵作是如何验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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