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沈一筠躺在廉价旅馆的床上,闭上眼睛,一夜未眠。她睡在窗边,离楼梯口很近,深夜时分,还有客人踢踢踏踏上楼。
她知道母亲也没有睡,李升玫小心翼翼、辗转反侧。等新来的客人进了房间,她悄声坐起,目光落在沈一筠沉静的面孔上。
又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过来,再轻柔不过摸了摸女儿的脸颊。
一筠淋了雨,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跟着她忙上忙下一整夜,膝盖也不知道怎么受了伤,等回到房间处理,伤口都发了炎。
临睡前,沈一筠隐隐约约发起低烧,吃了药,这会儿温度降了下来。
李升玫眼眶发热,悄无声息躲进卫生间。
沈一筠睁开眼,片刻后,她听见厕所里面刻意压抑、几不可闻的哭泣。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吞噬了一切,李升玫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哀切低泣,牙关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颤。
接到警察电话的那一刻,李升玫甚至想到了死。她不明白,到底怎么样,老天爷才能放过她和孩子!
可她不能死,她死了,她的女儿怎么办?
一筠还在上高三,还有不到一年,她就能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
她还记得,一筠刚上初中那年,有回考试,作文题目是理想的职业。沈一筠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在考场上写下自己的梦想——
她希望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李升玫无意中看到那份答卷,她女儿写的真好啊。好到李升玫想,自己这样胸无大志,没读过多少书的人,怎么能教出这样好的孩子。
后来家里突遭变故,她多年苦于生计,分不出一点心思和一筠好好谈谈。
“以后想做什么?”这样的问题,还是一筠拿着文理分科表找她签字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试探着问了问。
闻言,一筠似乎仔细思考了一番,继而轻轻摇头:“我还没有考虑好。”
李升玫以为,随着长大,想法有变化很正常。
然而有个下午,她忘了是在沈一筠房里找什么东西。翻箱倒柜找了许久,她在女儿从小到大厚厚的一沓奖状下面,找到了那份保存得无比完好的卷子。
只有那张卷子,被沈一筠像宝贝一样藏在了抽屉最低层。
写那篇作文的时候,她还在学弹钢琴,她还有称得上是“父亲”的父亲,那个时候,沈一筠站在人生的路上向前望,觉得四面八方尽是坦途。
傍晚余晖从窗前洒落一地,李升玫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卷子,心却重重地坠下来。
她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一筠什么都没有变,她只是知道,学医对这个家庭来说,成本太高,负担不起。
李升玫怔怔捧着那张卷子,倚靠在桌边,一直到夜色降临,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自那天起,李升玫下定决心,她得拼命工作,不管她女儿想去哪里,学什么,她都要供得起。
可命运从来不曾善待过她们母女二人。
沈建忠的车除了交强险,别的保险什么也没买,这么严重的车祸,巨额赔偿免不了。
李升玫没脸乞求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她也看到了躺在重症室的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那么小,看起来和一筠一般年纪,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她不怪孩子父母昨晚那样生气。
设身处地,如果一筠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肇事者家属。
然而从出事到现在,她不间断在通讯录里翻翻找找,能打的电话全都拨出去:她的朋友,沈建忠认识的人,只要有联系方式,通通打过去试着求助。
可电话那头一听说来意,大部分没聊几句就连忙找个借口推拒。李升玫东拼西凑,算了算自己手头的钱和零零散散借下的钱,和估计的赔偿款比,不过杯水车薪。
李升玫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想起沈一筠一个人站在医院大厅里,那么孤苦无依的模样,悔意、恨意,数不清的愧疚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几乎要压垮这个饱经风霜的女人。
那么多年,沈建忠做过那么多混账事,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李升玫看着未知的前路,束手无策。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充斥着逼仄的卫生间,李升玫紧紧捂住嘴巴,不想发出一点声响。
失声痛哭的下一秒,卫生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黑夜里,李升玫看不清女儿脸上的表情。沈一筠也许哭了,也许没哭,她只是蹲下来,轻柔地环抱住母亲。
李升玫终于忍不住放声悲泣。
那之后,沈一筠向班主任请了将近一个月的假,有条不紊地陪着李升玫处理后续的相关事宜。
李升玫多次劝说她回学校读书,都被沈一筠不痛不痒地应下。她拿定了主意,谁也劝说不了。
沈一筠一夜之间做了决定,咬着牙和母亲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她那么果敢,那么冷静有序,像是早已经想好了该做什么,却越发沉默寡言,近乎反常。
就像有什么,在撑着她向前走。
完成既定的任务前,她不能有一丝伤心、一丝难过,诸如此类脆弱的情绪,她都通通收敛起,不愿露出分毫。
只有那么一次,只那么一次。
那是车祸后不久,出租车司机从昏迷中醒来的那天。
李升玫从警察那里知道,陈师傅跟她差不多大小,正值壮年,是家里的支柱,他还有个和一筠一样正在上高三的女儿。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沈建忠就毁了这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出事第二天中午,李升玫趁着沈一筠回校请假,自己一个人提着水果去看望那个孩子和司机师傅。
出于私心,她不想让一筠跟着过来。
韩谌母亲再次疾言厉色地拦下她,她知道对方不想见到自己,看到她,她就想起躺在ICU生死未卜的儿子。
李升玫理解她的心情,但她必须得来,歉意和赔偿无论如何都是她需要做的。她不乞求对方的原谅,沈建忠千刀万剐都是应该,受害者家属不愿意谅解,她万分理解。
陈师傅做完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
他伤得不轻,哪怕已经足够幸运,什么时候醒来却是未知数,有没有后遗症、能够恢复得如何,也无法确定。
在一切都是未知的情况下,家属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好脸色。是以陈师傅的妻女虽然没多说什么,态度也十分冷淡。
李升玫轻手轻脚放下水果,临走前,犹豫片刻,还是说:“不管怎么样,给你们造成的伤害,我一定尽力赔偿。”
也许是苍天有眼,五天后,陈师傅就醒了过来。
沈一筠说什么也要来看望,母女二人提着果篮,去了医院。
陈师傅刚醒,意识不清楚,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却没什么反应。
推门而入的时候,医生仔细检查完,正在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刘荔喜极而泣,坐在床边不住抹泪,连声答应。
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住打算离开的医生:“……那个孩子,小谌,昨天又抢救了吗?怎么样?还好吗?”
医生轻声叹了口气:“小孩伤得太重,状况一直不太好,看看这次怎么样吧……”
闻言,病房内霎时残忍地寂静无声。
李升玫无措地站在门边,心头狠狠一揪,手中的果篮险些没拿住。
刘荔见她们来,擦掉眼泪,出门去送医生。回来时,沈一筠跟在她妈妈身后,停在床尾。
刘荔这才想起,对了,沈建忠也有个女儿,听说学习成绩也很好。
她留意多看了眼沈一筠,却惊异地发现,女孩神色灰败,看上去像丢了魂。
刘荔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好像稍不留意,那孩子就会被什么压垮,再也无法好好站在这人世间。
这样的想法甫一出现,把刘荔吓了一大跳,她摇摇头,抛掉胡思乱想,继而沉默地看着面前母女。
李升玫似乎被刚才的谈话惊住了,拎着水果,始终没有开口。
刘荔喉头几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只是想起,醉驾肇事又逃逸的那个混蛋,听说还是个老赌鬼,几年不着家,还欠了一屁股赌债,连累妻女这么多年一直在为他还钱。
现在又闯下这么大的祸,丝毫没有考虑妻子孩子以后该怎么生活,该怎么赔欠下的债!
刘荔清楚,他们怪不到面前这对母女身上。看着李升玫鬓角操劳冒出的白发,她心里五味杂陈,想了又想,轻声说:“水果,放在桌子上吧。”
李升玫如梦初醒,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又僵硬地弯弯嘴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最后她无话可说,只好红着眼眶,对着陈师傅低声道歉:“陈大哥,对不起……你好好休息。”
陈江斌像是意识到李升玫在说什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他应该是模模糊糊认错了人,把沈一筠当成了他的女儿。
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张张嘴,像是在叫一个名字。
有眼泪顺着太阳穴落到枕头上,就像被雨带走的温热鲜血落在马路上,留下清晰的印记,然而用不了多久,就会迅速消失不见。
沈一筠突然跪倒在病床前,崩溃大哭。
窗外残阳如血,笼罩住沈一筠瘦削的身体。她像个丢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号啕大哭,嘴里不住地说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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