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风蝉送秋(一)

大雪落满承天门街,宫道上的侍卫冒雪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行密密麻麻的脚印。

右卫办差房内,烤炉旁边围了一群人,正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聊天,一帘之隔的门外细雪从灰蒙蒙的空中簌簌落下,被朔风卷起的碎雪打了个旋又落在了台阶下。

武延秀正埋着头在纸上认真画着什么,并未留意旁边人的聊天内容,几人的聊天内容已经从李显还都长安到今年的这场初雪,又抱怨起这边的办差房不如洛阳的阔气,连分得的炭都比往年少了许多。

几人偷偷朝后看了眼不参与话题的武延秀,又对了几下神色,正准备开口时门口的帘子被人掀起,一股寒风从门角袭入,随后一双乌合六皮靴踏入门槛,脚底还沾着一层积雪。

武崇训放下帘子看向屋内时,烤炉边的几个人立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花生屑,朝他拱手行礼。

他目光穿过几人之间的空隙,落在上面温着的两壶酒上,当差期间是明令禁止饮酒的,右边的人手疾眼快将那两壶酒收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武延秀放下手中的笔,将身前的那张纸折了起来,而后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人问道:“来找王将军?”

武崇训闻声回过头,没再继续将目光放在那几个人身上,抬手抚了抚肩上的落雪,走到武延秀身边时歪头朝里间探了探,轻声道:“不在?”

武延秀点了点头,说:“方才出去了,你要不去里面等一会儿。”

武崇训便掀帘进了里间,这里面倒是比外间还要热些,空旷的屋子里炭火烧得很旺,窗边的架子上放着一盆寒兰,正幽幽散发着香气。

外间的人识趣地为武崇训奉上茶盏,还未退出时右卫将军王乾便回来了,对方看到武崇训时倒也没有太意外,知道他是来商议巡防事宜的。

如今李显回了长安,不满太极宫内的巡防,所以要重新布置,原本这件事应该是王乾和左卫将军纪处讷商议后,再禀报大将军的,不过如今却派了任中郎将的武崇训来。

王乾放下手中的茶盏,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纪处讷凭借着是武家姻亲的关系一路走至此位,然而人却太过胆小怕事,所以对武家人是既想依附又想躲避,宫内巡防事关重大,今日让武崇训来也是不想参与如今东宫和皇后的斗法,又不敢阻碍武家的谋划,于是只得避开。

两人谈完事情时王乾送武崇训出门,走到外间时原本还趴在桌子上的武延秀已经不见了,武崇训停留在那张桌子前,视线落在一沓乱糟糟的废纸上,他方才进门时并未错过对方将手中那张纸慌乱收起的动作。

武崇训抬手翻了翻,都是一些看不出名状的东西,仔细瞧着倒像是女子的珠钗样式,不过画得太过杂乱,分辨不出是好是坏。

他心里虽然有些好奇,不过也没打算打探别人的私事,正准备转身时脚下又踩到一个东西,武崇训俯身拾起,那是被揉成的一个纸团,内心迟疑了一瞬却还是打开了。

上面是一对桐叶鸾凤钗,样式与京中常见的有些不同,钗头似乎有些太过繁乱了,不过那两只凤首倒是画得栩栩如生。

王乾笑了笑,说:“想来是郡王准备送心上人的,不满意京中的发钗样式,所以想着要自己找工匠制作。”

武崇训微微敛眉,并未接他的话,将那张纸又折好放在了桌子上,便抬脚出了办差房。

王乾将人送到院子里折返回来时,便听到屋内几人的闲谈。

一人说道:“画得再好有什么用啊,如今圣上的公主都已经出嫁了,做驸马是没希望了。”

旁白的人附和他:“也是,如今驸马都要从韦氏选了,谁还瞧得上武家。”

去年王同皎因为刺杀武三思一事败露获斩刑之后,李显便为定安公主李孟仪选了韦濯做驸马,与皇后韦清蓉是同族。

一人反驳道:“那也不一定,如今安乐公主也要争储君之位了,说不定圣上爱女心切,真让她当了皇太女,武家不就又重新崛起了。”

王乾掀帘进入屋内,怒斥闲话的几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们也敢说出口,太子才立不到半年,圣上万没有再朝令夕改的道理。”

几人被他这气势吓得瞬间噤声,正准备转身时又听得一人开口,语气散漫:“可圣上虽然没有同意安乐公主的请旨,也没有处罚她,说不定如今正在犹豫呢。”

王乾怒道:“简直放肆,天家事也是你能妄议的?”

那人嗤笑一声,笑这京内的人都被天授帝武曌登基一事弄得风声鹤唳,他们生怕再有第二个女子登上皇位,所以对于此类话题甚至都不敢议论。

屋内气氛在那一声轻笑后凝滞,两人对峙的瞬间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武延秀顶着一头已经凝结的寒霜闯入这静默的氛围,他目光在火炉旁的几人身上巡了一圈,察觉出气氛的不对劲。

几人都是京中的世家勋贵子弟,往日虽然嘴上无遮拦,但对将军王乾还是言听计从的,鲜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刻。

他看了看几人,又转头望了望王乾,问道:“这是怎么了?”

“在聊些军务。”王乾朝武延秀笑了笑,而后给了那人一个眼神,便转身进了里间。

***

雪依旧未停,殿下的台阶被整层铺白,宫道上一片寂静,掩去了众人对这个许久未归的都城的那一丝陌生。

李裹儿拜过韦清蓉,拒绝了对方想再让自己再留一会儿的提议,准备冒着风雪出宫,然而刚出甘露殿,就在宫道上遇上了李重俊。

对方一身缠枝葡萄纹印花的菖蒲色狐领大氅,里面袍子上的金丝盘蟒隐约可见,看向李裹儿的目光与之前并无不同,似乎她前几日的请旨对对方没有一丝威胁。

倒是对方身后撑伞的宫人见这状况似乎觉得有些棘手,又不敢出声打破气氛,只得将垂眸将目光落在中间道路的那层薄雪之上,那是宫人清扫完之后又落在青砖上面的。

“怎么不等雪停了再出宫?”李重俊看着李裹儿的披风一角被凛风吹起,稍稍朝前站了站。

李裹儿声音很轻,说:“要去见个朋友。”

如果是以前,李重俊一定会抱怨什么朋友非得约在这种天气见面,但如今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过问太多,毕竟他的妹妹已经长大了。

身后宫人持伞的手有些僵,就在他以为李重俊准备绕过李裹儿时,发现对方只是又朝前走了两步,停止离李裹儿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垂眸盯着对方轻轻颤动的羽睫。

李裹儿像是听到面前的人微微叹了口气,而后低声问道:“就这么想要这个位置?”

头顶的伞轻微抖动了一下,伞面边缘堆积的碎雪便从两人中间簌簌掉落,不过两人都没有在意这小插曲,李裹儿抬头看向对方,语气郑重,说:“对。”

这是李裹儿前些日子向李显上旨请求封自己为皇太女一事之后,她与李重俊的第一次见面,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因为这一封请旨闹得沸沸扬扬,似乎都在观望东宫会如何应对。

“要是父皇不会准允呢?”李重俊微微俯下身子,直视着李裹儿的眼睛,看到了对方眼眸中的自己。

李裹儿没有后退,任由对方的凛冽气息侵略自己。虽然李显没有准予她的请求,但仅仅是将那封没有盖章的诏书扣押在合政堂内的举动就已经招致朝堂不满,认为李显应该对李裹儿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有所惩戒。

李重俊接着问道:“阿瞒会杀了我吗?”

李裹儿睫毛颤了颤,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有些时候沉默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答。

自古以来,储位之争向来残酷,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满手鲜血的。

不过李重俊似乎对她的这种沉默很是满意,直起身子抬手摸了摸李裹儿的头,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耐着性子哄她:“以前你喜欢什么东西都可以,但这次三哥不能让你了。”

说罢侧过身子,李裹儿便径直朝宫门口走去。

李重俊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人影一次也没有回头,宫道上的风似乎刮得更大了,伞顶的雪被悉数吹落,而后由风裹挟着向前送了好几步,便和地上的积雪混在一起了。

“她不再唤我三哥,也不再唤我蝉奴了。”李重俊喃喃道。

李裹儿以前开心的时候会叫他蝉奴,生闷气的时候也会叫他蝉奴,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会俏声叫他三哥,如今这种情形倒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身后的佑旌被方才那股风吹得瑟缩了一下,听着自己主子这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想起近几日东宫内的流言,便恭声道:“公主该唤您太子殿下。”

下一秒身前的人突然回头,佑旌只觉得李重俊的目光似乎比刚刚袭过的那阵寒风还要冷,语气冰冷:“她不需要叫我殿下。”

佑旌立即垂眸认错,不过好在李重俊没有过多追究,只一心往甘露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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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旧梦
连载中宣台其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