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蓉简直有些恨他了,他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吗?他自顾自冷静下来,决定离开的话立刻出去就是了,说这些不清不楚的,又是什么意思?
她从来都能听明白他的弦外之音,他在说他舍不得她死。她已经很不冷静,可他先泼了盆冷水又立马火上浇油,真是个讨厌的人。
她不想看他,撇过头去,一口气又堵在胸口,哽得喉咙生疼,眼泪几乎要再度掉下来。
盖聂偏要端木蓉看着他,他抚上她脸颊,强迫她转过脸来,“你本不必以身试险。”
话说到这里,盖聂知道现在也许是自己离开的时机了。却舍不得松开与她十指相扣的手,他支起身子,到底又有些犹豫。
端木蓉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道:“你以为你的命真的比别人更硬吗?”她表情跟着他平静下来,但嘴上越发不留情:“我是以身试险,你成日又是在做什么?寻死?”
他将她的手扣得更紧了些,“没几个人能杀我。”
盖聂到了如今的年纪,已很不喜欢张扬,端木蓉听到这话也愣了一愣,片刻后她还是嗤笑一声,道:“你太自负了。”
她挣脱盖聂的手,用力将人推开,撑着床边让自己坐起来。盖聂就势坐得远了些,两个人重新拉开距离。
“我该走——”
“我以前有一个病人,”端木蓉有意打断他,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谈论起另一个话题,“他病得很重,找到我时几乎就要死了,我答应救他的时候,他的家人激动得跪在我面前大哭。”
盖聂听不出她说这些的目的,抬眸望她,等着接下来的话。
“三个月之后他好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离开了镜湖。”
她停住,盖聂很适时地问道:“然后呢?”
“几天后他在家中摆宴庆祝,被一块鸡骨头卡死了。”
盖聂开始探究端木蓉的表情,从中斟酌她这话的真实性。
她神情古井无波,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眼神中没有半分戏谑。盖聂明白这个荒谬的故事不是她凭空捏造,一时沉默了。
世事无常,生死更无常,人有多容易死,她真的比他更清楚。他确实自负,忘记世间事唯有生死最由不得人做主。
盖聂眸光暗了些许,他于此刻切实体会到岁月的漫长与莫测。
命运是沙漠里穿行的风,人们是沙粒,来到世上静静躺在天地间等待,然后随着属于自己的风滚落。有些人在风止时借势努力往前多滚落了些许,这就是他们能做到的全部。
在这阵风来时他能拦住她吗?或者换做是自己,她能拦住他吗?
不能的。
他原本其实不清楚自己今晚来是想做什么,现在看着端木蓉的眼睛,他知道了。如果命运的风就此将他们吹向两个方向,起码今晚,他还能再见她一面。
他低低地说道:“无论在哪儿,照顾好自己。”
世上怎样的疼痛与困苦他都能够一一面对,他此生到今日也从不曾逃避过什么东西。可此刻与她在一起时怀抱的心情,却让他感到艰难得无法承受。
这是一种缥缈又深不见底的恐惧,来自他的内心,指向明日后他们之间是否就此写出永别的不确定,叫他下意识想要从命运安排给他们的这场分别中逃离
“也许我该走了。”他准备起身。
端木蓉猛地拽住他衣襟,用尽力气将人拉到自己身前,她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明天就会死,你现在还要不要走?”
盖聂的身体几乎与她贴在一起,他一时愣住,这是一个多么咄咄逼人的问题。
他不答,端木蓉并不继续逼问,她卸了力气缓缓松开手,重新陷回枕头里。他仍在原地,与夜空融为一体,静静俯视她,散乱的鬓发在她身侧投下一片薄如轻纱的阴影。
她想逃避这种注视,仿佛自己床边并没有一个人在一般,她侧身闭眼,蜷起双腿,做出一个打算入睡的姿势。她背对着盖聂,根本不敢去看他,但还是平静地道:“要走就自己走吧,记得帮我关好门。”
她要他自己做决定。
她就这样闭着眼睛等待,烛火昏黄的光隔着眼皮也依旧晃进眼中来,搅动了她眼前一片黑暗的浓墨。两般颜色扭在一处,相互纠缠,却始终界限分明。光与暗动荡翻滚,在一片混乱里寂静撕扯。
好像过了很久,她感到身旁一沉。有人在她身边躺下,他好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似的,呼出一口气。
她蜷着的身子仿佛被人解开了固定的死扣,不受控地松弛下来。她调整姿势让自己好好地平躺,一偏头,就看见盖聂的侧脸。
他面容宁静,就这么分享着她的另一半枕头,四肢都摆得顺顺当当,眼睛望着屋顶上的一道道横梁,自然得像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发呆。
端木蓉也将目光放上自己的房顶,横梁木椽整齐地纵横交错,分割出的方格排列紧密,挨个数过来,即使烛火昏暗也看得清晰。
他们自相识后的每一个日子,一天天数过来,有刀光剑影交错,有鲜血沾着尘灰流淌,彼此的身影依旧在各自眼中分明。
她听到他的声音响在耳畔,像是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夜晚同她讨论明日的天气,他说:“如果我明天就会死,你现在还要不要放我走?”
两个人肩膀挨在一处,目光一起在屋顶上的方寸间流浪,耳边传来灯花爆开的哔剥声,烛火闪动,灯影摇乱,将室内的昏暗也搅得动荡翻滚。
外头海风携着水汽呼啸,有如剑影细密交织,势如破竹地撕碎空气,向他们在的小屋袭来。浪涛席卷,千百年如一日地侵蚀着山崖与礁石,这些石头仿佛天地初开时就在这里,冰冷沉默始终如一,可到底还是被冲刷得嶙峋。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摇摇欲坠,只有小屋内的一盏灯火稳稳燃着。他们依偎着彼此,终于连呼吸的节奏也趋近相同。
端木蓉觉得自己看见亿万星辰沉沉落下来,点点星光触手可及,少女时在镜湖吹过的夏日晚风跨过漫长岁月,再一次抵达她身侧。风中有人絮语,缥缈低沉地讲述着远方一个陌生人的传说。
星点被这阵晚风所扰,次第惊动,流转漂浮,像是当年在很多个夜晚见过的萤火虫。
她拨开萤火虫纷乱的翅膀,撑起半边身子静静俯视着盖聂,他以一片从未示人的温柔如水迎接她的目光。
她说:“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是在镜湖一个很寻常的夏夜,那一年我十六岁。”
她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胸膛,盖聂伸出双臂环住她,她结结实实落入他怀抱,耳边是他清晰有力的心跳。
“我那时已经是墨家弟子,心中有过料想,将来我也有可能,死在你的剑下。”
盖聂起初没有回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摩挲着她的肩膀,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温柔的笑意带着胸腔震动,听在端木蓉耳中有些闷闷的。
她好奇地去看他,“你笑什么?”
他抬手抚摸她脸颊,“我在想,那一晚,我们看到的星空,其实是一样的。”
她忽然觉得心脏痛了一下,蹙着眉轻轻蹭他的掌心。
他想象到很多年以前,两个人还不相识的那些夜晚,少女提着她盈盈的裙摆,小心迈出她懵懂的脚步。脚下湖面光洁如镜,夤夜里看来似冰冷的金属铸就,涟漪只在她足尖轻点时泛起,安静地一圈圈散出去。点点星子流转在她身侧,去往人所未知的方向,日月踏着星辰的影子行走,她踏着日月的影子行走。
他在她身畔的风也难以抵达的远方枕戈待旦,在吹角连营中等待天光乍破的黎明,汇成溪流的鲜血推着他不可挽回地往前走。
时间随水逝,谁都回不了头。
但江湖万古,日月永悬,许多年后的今天,他们看到的星空依旧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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