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砚山把枕头从帘缝处递过去,臻宜伸手来接。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截玉葱似的指尖,捏住枕头往里一抽就不见了。
随小郡主动作而轻轻飘动的床帷,已不知不觉静止了半晌。时辰已过许久,魏砚山才反应回来自己竟还立在臻宜床边。
唇边贴了丝浅笑,嘴角就没放平过。
站了多久,翘了多久。
意识到这点,魏砚山的脸立即板了下来。
魏砚山,天还没全亮,你不睡觉养伤站在这里傻笑什么?
男人沉默着转身,独自躺回了贵妃榻。
外间青流青玉屏息听着动静,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小将军,魏家人以忠勇正义、洁身自好为家训,你可千万别破戒成魏家之耻啊!
…
朝霞纷纭时,臻宜睡醒了。
许是受伤流血太多,她再眯一觉醒来,还是觉得身体有些虚弱。
青流上前来伺候她起身穿衣洗漱,柔声道:“郡主在床上坐会,我先替您换药。”
自昨天她连哭两场,两个武婢对她态度似乎略有些改变。
之前是奉命守着她,不得不在此耗着,伺候她去这去那,总有些生硬勉强意味。
自昨夜起,竟不约而同温柔体贴许多。
臻宜有些疑惑。但想想,自己生得就讨人喜欢,连宫里暗恋太子、嫉妒心强的宫女也不敢对她不好。
那两个武婢对她越来越贴心喜爱,也是正常得很嘛!
不过贴心归贴心,这换药……
臻宜为难:“嗯……这药或许不用换也行的。”
青玉只以为她怕疼,安劝臻宜:“郡主放心,我们手稳得很,尽量不会让您痛的。”
魏砚山这会恰不在内间。臻宜想想,干脆果断地将中衣拉开,纱布一扯。
青流青玉没想到她竟突然做此动作,阻止亦来不及:“郡主!”
臻宜一半脂玉似的肩,连带圆润白腻的臂全露了出来。
饶是两个武婢在外闯荡见多识广,这会子也不得不目瞪口呆。
昨日还深几见骨的割伤,这会连道疤痕都未留。
“这……”两人面面相觑。
臻宜羞着脸将衣衫拉拢来:“你们主子或许也知道的,若有不解,可以问他。”
两武婢:“……”
小将军……昨夜到底发生过什么?
完全不敢细想。
魏砚山在外头听见里面琐碎动静,大致猜出发生何事,脸上一时又红又白。
这小祖宗的嘴,真是……
颇易引人遐想误会。
早晨管家命人送了餐食来。
比前几日,多了几乎两倍的菜色与分量,臻宜房里再多两个大男人都够吃的了。
青玉佩服道:“郡主真是聪颖,难怪昨日忽然交代我出去说那话。这样一来主子混着一起吃些,别人也看不出量有变化。”
这么多大大小小餐碟摆来,收盘时谁会细心去数臻宜究竟吃了多少?
自然也可叫魏砚山每顿多吃几口。
魏砚山不作声,张嘴先咬一口银丝卷。
略甜了几分,好在奶酥不腻,倒还有些回味。
臻宜被夸了,有一点点害羞得意:“就是那一时忽然想到了嘛……”
心里却很骄傲。她感觉她昨天发挥得可好了。
每一场都入戏得恰到好处!
忽想起昨日垂钓时与睿王的约定,臻宜停箸,有些食不下咽。
她在此寥寥几人能享满桌美餐,岳阳城里却不知多少为水患所害的流民粒米不能进。
魏砚山注意到臻宜眼神失落下来。
还未开口询问,外头管家小心翼翼敲门禀报。
“宜小姐。”管家十分为难,“王爷送了请帖来。”
臻宜诧异:“是今日又要出去吗?”
又?
旁边魏砚山面色有点发绿。
因要开门接管家送来的请帖,魏小将军只好像贼一样先躲去内间。
青玉收了请帖,便想阖门。管家急忙拦阻,哀求:“等等,小的有事想求宜小姐。”
臻宜扬声:“请讲。”
管家在门外“扑通”一声,跪地告罪:“本不愿惊扰小姐,只是王爷曾叮嘱对宜小姐好生照看,若有不妥当,便要扒了我们一层皮;
小姐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小的还未敢禀报……只好厚着脸皮,向小姐求个饶恕。若能行个方便,请歇几日待伤好些,再见王爷。就当是怜惜我们这些命贱的罢!”
说罢,“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屈身长跪不起。
臻宜原本听着,还好笑睿王竟如此言过其实。见管家三个头就在地面磕出了血,方知他恐怕不是说笑而已。
脸色有些发白起来:“什么意思,睿王难道当真会扒你们的皮不成?”
管家抬头,额中已有伤痕,老泪纵横:“若非如此,小的必不敢厚着脸皮来惊扰小姐。”
臻宜默然半晌。
睿王京中有那番美名,实际却能狠毒至此。臻宜虽想过睿王也许名不副实,却未料他竟真至于这样残忍可怕。
“你下去吧。”臻宜缓道,“别院众人,侍奉我十分用心。臻宜来此后身体康健,从未受什么伤。”
“小姐仁慈!小的替阖府下人谢您救命之恩!”
得了臻宜许诺,管家连连磕头,流泪而去。
突来一遭,臻宜这回是真吃不下了。
魏砚山从内间出来,不屑:“不愧是‘仁义善美’的好睿王。”
魏家对睿王的底细,早就心知肚明,魏砚山对睿王手下的处境,亦不会感到惊奇。
京城尚且不谈,这难达天听的岳阳城,里头多少泥污沆瀣无人知晓。
臻宜猛地抬头看他:“那你与睿王又是何关系,当初为何会带我来此?”
魏砚山没想到臻宜会突然质问他。
想向从前那般斗嘴怼一怼臻宜,却见小郡主眼睛里云雾清浅,朦朦胧有一层泪泛起来。
男人平日里习惯便摆出的放浪随性嗤笑,僵在嘴角。
臻宜这会没有害怕,她只觉得伤心沮丧。
魏砚山的名声,她不是早在京中便知晓吗?
那他是否同狠毒虚伪的睿王是朋友,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所谓?
可这些天接触下来,她虽记得魏砚山在京中那糟糕的名声,对他却没有一开始那样忌惮。她总觉着魏砚山和京里那些皇亲贵臣,相处起来感受不大一样。
臻宜在他面前,似乎并不必那么担惊受怕。哪怕他浪荡名声在外,她后来也未当真担心过他会对她不轨。
可他偏偏与如此做派的睿王,来往甚密,甚至一开始就放心将她藏在睿王这里。
这同送她进了狼窝,又有什么区别?
水雾越聚越多,眼看着要凝落下,臻宜却忽然垂头,数息后才抬起来。
仰头时,眼眸中已干涸清透。
“这是小将军的私事,臻宜不该过问。请小将军放心,既然我们已有约定,臻宜感念小将军恩德,必会配合到底。”
小郡主起身回了内间,将帘子“唰”地甩下了半边。
青流青玉见主子脸色阴沉得要吃人,都垂首静候不敢言语。
盯着地面两点小小的水渍,魏砚山心里烦躁得很。
一边想着臻宜凭什么这样对他似有谴责,一边又很想追去内间向臻宜解释清楚。
可魏家的谋划,实在不该对一个曾经的皇室中人宣扬。哪怕是平民出身、十分无辜的臻宜。
魏砚山拧眉。他人生中真是少有这样纠结的时候。
罢了。
魏砚山深吸口气做出决断。
毕竟大事要紧,他究竟为何会在此愁眉苦脸,就为想清到底要不要告诉臻宜真相?
自然是不必向她解释许多,以免万一走漏风声坏魏家大计。
不过,他虽为骗取睿王信任,假意将臻宜装作自己的把柄带来他府上隐踪,如今的确也应该考虑将臻宜尽早送往别处安置。
只是因睿王嘴脸逐渐暴露,他魏砚山不愿将那无辜的小郡主放在漩涡之中,可不是有别的缘故。
想清楚后,魏砚山心里终于卸下重担。
待过两日他伤再好些,便可离开这里进行后续安排,到时一切就能更明了些。
只是还没到魏砚山规划好的应离之日,臻宜恰应了睿王上回邀约,要再次出惊鸿别院。
魏砚山并不想她去。睿王在这小郡主面前装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甚至以叔父相称,必没什么好心思。
睿王一派早有野望,如今刻意接近臻宜,想必会抱着寻机去攻击太子一派的打算来利用臻宜。
可现今却无法像之前那样,只要魏砚山开口不许臻宜出门,她便会乖乖听话。
魏砚山的伤才好些许,还在藏身休养,无法外出。
臻宜现在虽与他同处一室,却又并不怎么搭理他。
一天到晚冷着脸,竟然叫他不敢轻易像从前那样开口命令或调侃。
于是屋里的两人,一个愈发寡言安静,一个愈发烦躁气盛。
青流青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若要顾臻宜这头,便有些顾不上魏砚山这头。
魏砚山冷脸伸手打出信号,示意两个武婢今后暂以照顾臻宜的需求为第一效令。
这意思便是,只要臻宜在身边,就不必分神来管他如何。
青流青玉无声无息地领了主子的新命令,同时也稍稍感到轻松了些。
与臻宜相处久了,知她的良善热忱,竟不太希望因她与主子的不合,便令自己被这小郡主讨厌。
既主子也发话以小郡主为先,那她俩日常行动之间,总算能自在专注一点。
魏砚山:我想开了。
臻·银丝卷·宜:狗不训,人不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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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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