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坏人

睿王这次,亲随车驾来接臻宜。

门前的华贵马车外,早有奴仆跪地俯身,等着臻宜踏上去。

臻宜脸有些白。从前自宫中出行,也常用人凳。太子早习以为常,可臻宜总会觉得心里不舒坦。

于是假装娇气拿乔,说不喜奴仆脊背低贱。此后每逢与太子同出,闻炎熙车驾上必命带着檀木凳,专给臻宜上下使用。

可这是在睿王的地盘。

若不知睿王底细,臻宜还能更放松自在。可如今已知睿王内心,与其他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并无区别。

臻宜只能硬着头皮踩了上去。

她像一头小兽,虽有些懵懂莽撞,直觉却教她在陌生又危险的环境里,要学会与身边人装作习性相投。

唯有如此,才不会被排斥和拆穿。

马车中,睿王已端坐在内。见臻宜来了笑道:“好侄女儿,今日叔父带你出来放风。”

臻宜勉强笑应,装出活泼开朗与睿王寒暄,心里却有些惊惶。

车内唯她与睿王,还有两个侍从。青流青玉虽也随行,却不可能被允许进这马车。

臻宜如今,是单单被睿王与他的侍从围在了车里。

想起魏砚山昨日曾讥讽睿王的风流与“仁义善美”,臻宜才终于知后怕。

也许因以为自己是魏砚山的人,睿王才放过对臻宜下手。否则,但凡这面仁心毒的王爷有意拿她,臻宜手无缚鸡之力,哪有机会躲避?

睿王车驾在大道上一路缓行,周围城民均纷纷在两旁下跪避让。

睿王这会含笑不再说话,臻宜提着心与他演了半路的戏,闭了嘴也仍觉疲惫。

虽然她努力心宽,可宫里也好,宫外也好,于臻宜而言都是牢狱。

她时时刻刻都被人紧盯。

好似也就与魏砚山赌气斗嘴时能真觉轻快点。可魏砚山其人,也不是个好东西!

正漫着思绪,前方道路传来女子的哭喊声:“王爷留步,求王爷发发善心!”

臻宜从自己心绪里惊醒,转头去看睿王表情。

睿王但笑不语。

睿王车夫喝道:“何处民妇,竟敢惊扰王爷车驾!可知何罪?”

那拦车的民妇哭道:“若不是不得已,民妇绝不敢来冒犯王爷。只因知睿王仁善,只好厚着脸来求王爷发发善心,求王爷救救我的孩子啊!”

车夫还要喝骂,此时睿王才起身出去。

臻宜的视线越过睿王背影,向车前望。

有一个穿着旧衣的年轻妇人,手中抱着个瘦小孩童,正跪在车驾前不住磕头。

睿王走出去,问她所遇何事,为何如此。民妇答自己家乡遭遇水患颗粒无收,因此流落来城里,可身无银钱,孩子又重病,不得已只好冒犯睿王求助。

睿王又是当众好一番体恤安抚不谈。

臻宜在车里,脸色极其难看。

不是这样的。

她此前看见的难民母亲,手里抱着的孩子瘦弱不已,可那母亲本人,手腕却枯瘦得与孩童几乎无异了。

面前拦车的这民妇,怀里的孩子虽也皮包骨,脸色黑红显然正在高烧。可抱着他的这母亲,袖口那一截手腕圆润,纵使涂了些泥灰在皮肤上,亦能看出与臻宜此前所见的真难民很不一样。

臻宜这才恍然,为何睿王在垂钓那日,能真的转口答应她救济难民。

果然是听了她的话后打的这个主意,找人来当众演这一出戏。

既借机赢了名声,行事又没那么主动刻意。

臻宜满脑子思绪纷乱,她如今心中十分不安。

此前怂恿诱导睿王行救济之事,是因她有心无力,于是给睿王戴高帽,借机奉承点拨,想借睿王之手给城内流民放些米粮。

睿王别院处处摆设精美华丽,他是有足够银钱去做这事的。

可那时臻宜还未察觉睿王不臣之心。

如今她已知了,睿王颇有野心,她却催促睿王动了这样一手棋。

这野心王爷的势若已造了起来,哪还能憋得住将来不反?

臻宜后悔不已。

究竟是一城难民一时饥饱重要,还是一国百姓一世动荡要紧?

这问题,臻宜无法回答。

睿王站在城道中央,大声应允那民妇自己将请大夫医治她的孩子,并承诺要开仓放粮,施粥三日。

周围百姓中有人领头大喊“王爷仁善英明”,于是逐渐众声回应,同喝“睿王千岁安平”。

睿王忍住内心的得意,面色谦逊,尝试阻止民众这样过誉。

这出戏,有计有应,真是有趣。

臻宜冷眼望着,待睿王转身回来,又不露声色地切换成一副震惊崇拜神情。

“臻宜就说睿王叔父仁义,已天下皆知!”臻宜动容,“叔父出场,一呼便有百应。”

睿王因此前臻宜提出心愿,才点醒他这般行事。正想回来向臻宜说明自己为何找人演戏才救济,种种为难之类。

没想到这个草包小郡主,竟似乎没看出这是他刻意的安排?

连忙收了话头,顺着道:“必是上天聆听了侄女儿的心愿,才叫人来催本王快些行动。说来说去,还是小臻宜的善心能叫这些流民得福气。”

甚至再接再厉:“上次臻宜说要寻那可怜民妇,不知是不是今日这位?”

臻宜面露失望:“臻宜记得似乎不是呢,此前见的那位,仿佛比她稍黑点,也瘦些。”

睿王闻言忙道:“也没关系,待叔父开仓放粮,想必此前那可怜人也能一并享些粥水,臻宜不必太忧心。”

看了看臻宜脸色,庆幸她脑子不转弯,并未反应过来刚才的人没有那么像真正的难民。

生病的孩子是睿王派人去流民堆里偷来,做戏的那妇人却是睿王府中一家妾。

自然不可能与真的难民妇人相同。还好做了掩饰,旁人看不出来。

睿王今日邀了臻宜出来,便是为演这出叫她见证一眼自己有言必行。

他还指望借臻宜继续拉拢魏砚山,及日后打击太子闻炎熙,因此他对于自己在臻宜眼中的印象,还是有些在意。

戏既已演完,睿王带着臻宜出城转了一圈,看看风景兜兜风,便打道送臻宜回府。

“天色晚了,今夜本王也在惊鸿别院住下。”

睿王与臻宜一同下驾,和颜悦色,“今日在外耽搁许久,想必侄女已经饿了,不如就去你院里一同用饭,本王也好好审视下头人有没有对美人招待周全。”

“……想必极好。”臻宜一时难以找理由推拒,只能假笑应下。

心却悬了起来。

她房里可还有一个魏砚山。

睿王今日演一出大戏,竟还有心思招惹臻宜。他虽尽力装作君子,可言语间不时流露的轻浮冒犯,却早被臻宜觉察。

不由更加担心,睿王今日留下用餐的目的。

青流青玉闻言也心焦,却实在无法提前给魏砚山通风报信。

三人一路惊心,直到回了臻宜院里。

进了房似乎一切如常。管家见主人回来,当即要命人去厨房叮嘱一番。

却被睿王拦下:“不必,昔日如何,今日如何。本王久不来此,倒要看看你们是否怠慢了本王的贵客。”

精致鲜美餐食一样样呈上来,睿王脸上神情逐渐微妙。

开口居然有些困难:“看似侄女儿近日胃口……相当可以。”

臻宜作娇羞状:“叔父府中厨子手艺了得,样样美味,臻宜不留神便总爱多点几道菜。”

“既如此,赏!”睿王今日心情甚好,闻言便给别院伺候臻宜的管家婢女厨子等人都发一锭赏金。

心想,下人如此殷勤,倒恰好合了他如今待臻宜的面子。

众人纷纷领赏喜悦不已。

睿王用了顿饭,期间与臻宜几次套话,想探听宫中秘辛,都被臻宜假装没听懂,或四两拨千斤回旋了去。

陪吃完这顿饭,睿王匆匆离开。

他今日戏已上台,还有许多后续要与幕僚去商定。

待外头婢女上来收拾残羹剩饭,臻宜状若无意:“今日这鲜乳馒头蒸得香甜,先留这罢,晚点送一盏酥酪茶来与我吃了去。”

婢女应下,临走前心里却纳闷。

说是说馒头香甜,可这盘一个都还未动用过。

待外头人都走远了,臻宜小声开口:“你们主子人呢?”

伤势那样重,跑都跑不起来,人不该不在房里休息啊!

总不能……是这两日受了她的冷待,被气走了?

青流青玉也不知情,周围与房内,均没有任何主子留的暗号痕迹。

臻宜有些心忧起来。总不能是被睿王的人发现后押走了吧!

正无措,头顶房檐处,传来两声轻叩。

男人懒洋洋的声音飘了进来:“上房揭瓦呢,没走。”

臻宜当下气得想拿这盘馒头砸他多一回。

人明明在,却不出声,非要等她开始着急才露影子。

魏砚山这人,真是坏极了!

魏砚山从后窗轻跃了回来,果然动作间无声无息。忽然就出现在外间,臻宜竟不知他从哪处钻进来的。

见了臻宜,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哼:“舍得回来?”

臻宜才不想理他,她的气可还没消。

起身就往内间走:“饱了,我要早些洗漱歇息。”

把青流青玉都领去使唤,只留魏砚山和那盘馒头在外间受冷落。

没人理魏砚山,他却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其实在小郡主假装无意说“馒头蒸得香甜”时,魏砚山已经忍不住在檐上翘起了嘴角。

一时竟分不清屋顶上,是檐角飞得更高,还是嘴角翘得来劲?

魏砚山忖度着,臻宜的饭量他清楚得很,晚上哪里还吃得下馒头。

这馒头要留下,最后还不是香甜到了他嘴里。

有的人哦。

以为他不在,却还惦记着他没吃到晚饭。

魏小狗:她给我留馒头,她心里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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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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