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这些都是沈净在给姐姐的邮件里写到的内容。
然后我们直到很多年后才看到，姐姐到上海以后就申请了工作邮箱，以前的邮箱没有注销却也没有再关注了。
后来的故事都是从母亲的口中叙述的。
听说沈净大学毕业后回到的家乡。
那时候她明明在深圳找到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却被爷爷奶奶强行要求回到家乡，他们最大的容忍就是允许她在县城里当老师。用他们的说法就是，他们老沈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小孩，要是不在家里，指不定以后会被哪个外省仔拐到山沟沟里去。
村里好多女孩子工作以后谈了恋爱就远嫁云贵川等地。
沈净开始对他们避而不见。
然而两个老人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沈净的工作地点，带着沈净的两个堂叔赶到了深圳横岗。他们每天也不管沈净怎么想的，反正就站在门口拉横幅说，自己家的小孩被学校拐卖藏起来了，还没过多久校领导就来找沈净谈话。
校长倒是个很和善的人。
遇到事情她并没有直接责怪沈净，给学校带来的负面影响。
而是看着沈净温和道：“我不知道你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如果有什么是学校和我能够帮忙的，你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虽然是你的亲戚们，但这种行为方式显然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坚定和学校说清楚，我敢担保他们再怎么闹腾，我也不会妥协。这个世界并不总是按闹分配的，他们觉得学校门口安逸那就让他们一直待着。大不了我临时多聘请几个保安，以后放学的时候尽量不让他们影响家长。”
沈净很感激她的善意。
但她向来是一个很怕麻烦别人的人。
校长对她越是体贴入微，她却越是不敢因为自己的私事，影响到学校的正式运行。约莫三四天后，沈净不辞而别，就连辞职信都是托同事递交的。
回到老家后她先是在一所私立高中教书。
后来备考后就考上了编制老师。
考上编制老师后，爷爷奶奶在村里都扬眉吐气了起来，那么抠门的两个老人也舍得拿出万把块的积蓄在祠堂里办了一场酒席。他们似乎浑然忘记了，二十多年前在这个女婴诞生的时候，他们连产房门口都没有去过。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老沈家多了一个有编制的人。
约莫两年后沈净经由家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做生意的男人。
听说男生家境挺不错的。
就是眼睛有点斜视。
11.
但我向来是了解我母亲的说话风格的。
她口中的眼睛有些斜视，我估摸着他离瞎眼也就不远了。前两年，我因户口本丢失的事情回了一趟老家，偶然见到了沈净的丈夫。
那个男人身高很高，看起来倒是蛮精神的。
就是那只右眼有些畸形。
整只右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薄膜，眼角处还有两道深深的疤痕。据说这是上高中的时候，他和学校里的同学打架，被对方用木棍戳中了眼睛，自此便留下了后遗症。
听母亲说他们婚后的生活过得还算温馨。
只是家庭间的小打小闹少不了。
但你知道我母亲的话总是非常婉转的。
那天，我在后山上摘桑葚时碰到了沈净。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还和高中的时候那么漂亮，岁月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痕迹，却始终让她的眼睛那么明亮。她看到我时神色颇有些兴奋，问我姐姐有没有回来。
我说姐姐最近没有回家。
实际上我姐姐这些年从来没有回来过。
她听完似乎有些失落。
然而她很快就恢复了情绪，问我这次回来是什么事情，问我在家里会待多久，问我现在在哪里工作。她像一个非常关心我的长辈，对我在外地的生活显得格外感兴趣。
我们两人一边摘桑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完全忘记了时间在流逝。
直到她背上背篓里的小男孩哭起来，我才意识到此时已到了傍晚。
我看着她熟练地将小孩抱在怀中哄起来，然后旁若无人地将衣服掀起来，白皙的胸脯就这样塞进小孩的嘴巴里。我这些年也谈过一些恋爱，但对于这种直白的袒露还是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地将视线放在桑葚树上，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有时候女性对身体的袒露似乎都是从哺小孩开始的。
仿佛有了小孩就没有了羞耻。
那个小男孩一直在哭叫。
他看起来已经三四岁了却还是不会说话。
只知道扯着沈净的头发哇哇叫，我看着沈净手忙脚乱地在照顾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莫名的厌恶感。我始终都不清楚这种厌恶感缘由为何，很多年后同大学时期的初恋聊天，她撑着手歪头看着我道：“可能这是一种占有心态。”
“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占有欲用在这里不合适吧。”
“我们通常会觉得占有欲只存在于爱情中，但实际上它会存在于，任何不符合我们心理预期的关系中。我说的占有心态并不是说，你对她有多喜欢，而是你觉得她本该有其他的选择，最后却被那些劣质的亲情拴在了这个小地方。”
“我始终觉得女孩子不适合在农村生存。”
“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区间，有时候很多人觉得生活地很痛苦，在于他们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们去找到这个位置，但偏偏他们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所追求的是什么。”
“简单说就是能力配不上自己的野心。”
“我猜你的厌恶感，源于你觉得是这个小孩让沈净丧失了主体性。但你心里同时也很清楚，迁怒于一个小孩是没有意义的，不然你不会一直记到现在。”
很多年后回过头来看。
很多事情确实如当时的女友所说。
我对那个小男孩的厌恶是那么真实、具体却又没有立场。毕竟我和他们始终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情绪从来是没有道理可言，有时候有了是有了。
12.
后来母亲电话里的喟叹声越来越多了。
听说这个小孩被诊断为唐氏综合征。
当初沈净在怀孕的时候，因为同时要照顾生病的爷爷和腿脚行动不便的公婆，她对自己的身体反而就显得不那么上心了。再加上她在整个孕期身体体征很不错，没有像周围同事那样孕吐严重，也没有出现其他不适症状。在做产检的时候，时常没有按照医生的嘱托及时去医院做排畸筛查。
等小孩生下来时人们只注意到了他大大的眼睛。
却没有去关注他的大脑发育。
在乡下人们对小男孩是格外宽容的，他要是面容特殊，人们只会说这小孩长得异相，以后一定能当大官；他要是开口说话晚、行动相对迟缓，人们会说这小孩是后劲十足，以后青春期的时候肯定能迎头赶上；身体不协调、行动能力差，人们就会说这小孩脑袋瓜子以后肯定聪明。
总之在这些说辞中，沈净也没有去关注小孩的生理缺陷。
当家长意识到小孩异于常人时。
已经过了四五岁了。
周围的亲戚便都开始游说沈净夫妇再生一个小孩，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的话，待他们百年之后多少还有个帮衬。沈净想到自己父母双双离世，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就算是有爷爷奶奶，但自己跟他们其实并不亲近。每每自己在婆家遭受白眼的时候，总会想着如果自己有个哥哥或者弟弟的话，情况是不是会不一样。
这个小孩既然已经出生了，他们不可能再把他丢进丹炉回炉重造。
若自己以后离开以后，多少也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他。
于是，很快沈净夫妇的第二个小孩出生。
这一次他们格外注重产检。
虽然性别上跟他们的设想有些出入，但这个小女孩确实如他们所期待地那样健康、聪明。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自己的伶俐，沈净有时候会将小孩带到教室里，小女孩坐在高中的课堂中丝毫不觉得无聊，就安静坐在座位上看童话故事书。一到下课就和教室里的哥哥姐姐们聊天，完全不会觉得怯场。
等到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她的成绩向来是遥遥领先于同龄人的。
如果按照当前的情况继续下去。
清北也是非常有可能。
但问题出在了高三的第四次模拟考。
模拟考的前一天晚上，女孩照旧按照既有的学习进度做完了一套数学卷子，本来计划是将答案对好后，将错题整理到笔记本上去的。约莫晚上十点半的时候，她听到了门口的敲门声，这个时间点敲门还不说话的肯定就是哥哥了。她深知哥哥智商有些缺陷，而且会有一些肢体上的刻板行为，如果没有达到目的，他会一直在门口敲个不停。
她克制住内心的厌烦将门打开。
就见哥哥手里握着一条死鱼递给她。
女孩强忍住恶心和不适，从他手中接过死鱼再丢进垃圾桶。谁知那晚不知为何，哥哥突然情绪变得很激动，断断续续地说：“吃鱼……鱼……可以聪明……考试厉害……”
如果是平时女孩可能会有耐心听他的真实意图。
但或许是高考的压力太大了。
高强度的学习让她多少也有些疲倦了，她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还有事吗？没事你就早点回房间休息了。以后不要随便敲我的门，你一天天无所事事，难道我也没有事要做吗？”
哥哥笑呵呵地也不生气。
只是指着垃圾桶中的死鱼继续道：“妹妹……吃鱼……”
长久以来父母的偏爱、高考的高压和对未来的恐慌，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句句刻薄的言语在她的口中徘徊，但是看着眼前这个无辜而痴傻的眼神，她又怎么说得出口呢？
他毕竟是无辜的那个。
末了她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哥哥早点回去睡觉吧。”
然而哥哥却始终倔强地想让她吃掉那条死鱼。
有时候爆发只在一瞬间。
小女孩心中的怒火、不忿和厌恶都迸发出来，直接从垃圾桶里捡起那条死鱼甩到哥哥的身上，对着他大声吼叫道：“最应该吃鱼的人是你啊，傻逼！！！”
吵闹声很快就吵醒了睡着的父母。
最后一场家庭闹剧不可避免。
整个村里的人都被他们一家四口的吵架声所吵醒，很快言语的攻击便转化成了肢体冲突，村里的几个叔叔上前拉架都制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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