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宁来到了山脚下界碑处。
这片区域一般来说普通人无法进入,一到附近就会开始鬼打墙。
石头界碑很高,上面刻着鲜红的两个字:“冥界”。
梅宁抬手,结了个法印,石碑虚化,形成一道空间之门。
他顿了顿,心中某处的情绪溢出,如洪荒般将一切机能都淹没。
他踏入冥界,直奔地府总务院——
说是总务院,其实就是阎王爷的私人府邸,牌匾题名“阎府”,阎王爷自己取的名字,托梅宁帮他题的字。
一开始梅宁不愿意,因为此题名实在没有水平,然而阎王爷发毒誓承诺愿意每个月多给他两个还魂名额,他才勉强同意了。
他一出现在阎府门口,守门的小厮立马笑脸迎上来,一个接待梅宁,两个给他开门,还有一个火速去通报阎王爷。
这个点阎王爷正扯着震天响的鼾声“小憩”呢,一听梅宁来了,一个激灵从老爷躺椅上四肢扑腾着起来,边系腰带边仓皇奔去正厅。
人还未至,便声如洪钟:“梅宁小友!你这个月的还魂额度已经用完了呀!在下也是按规矩办事,实在是通融不了啦!”
梅宁起身:“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另有一事相求。”
阎王爷松了一口气,黑黢黢的脸爽朗笑道:“只要不是来找我要人命,其他但说无妨。”
“一千年前,我曾经托你找寻一个魂灵,你告诉我魂灵册上没有她的存在,是我错认。”
阎王爷负手点头:“啊对。”
“我没有错。我又遇见她了。烦请您再替我找一次,魂灵册上可有她的前世今生?”
他抬手,随即颜新的面容悬于空中。
阎王爷将其面容打入魂灵册中,从头至尾,竟无一个能对上!
六道之内,在所有已投胎或待投胎的魂灵中,在一生一死的庞大转换里,竟然凭空多出了一个尚未被记载在册的野魂灵?!!
阎王爷大骇:“此事绝无可能!所有魂灵都是当年祖神陨落后碎骨所化,一切魂灵都被记录在册,怎么会——”
梅宁给他递了杯茶:“你别太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阎王爷皱紧眉头,难得地正襟危坐:“你说!还有什么异样?”
梅宁道:“不是,我是说我还有第二件事相求。”
阎王爷:“?”
梅宁单刀直入道:“我知道你跟人类政府有联系。”
阎王爷摸了摸下巴,把野魂灵的事暂且抛开了,囫囵道:“是……一些业务往来嘛,天宫也知道的。”
梅宁:“我要一份工作。底薪六千,五险一金。”
阎王爷:“你……什么?”
梅宁重复道:“工作。”
阎王爷古怪地上下打量他:“你要去人间工作?”
梅宁摇摇头:“不是我。是……她。”
阎王爷表情有些意味不明,再次确认:“底薪六千?五险一金?”
梅宁肯定地点头:“是。”
阎王爷顿时叉腰哈哈大笑。
他跟地上有许多业务交接,对人类社会也颇为了解。
“看来那野魂灵混得很惨嘛!都托关系托到我阎王爷这里来了,才只要月薪六千?”
梅宁问:“很少吗?”
阎王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山神去境外办事处随便找个理由挂号下凡,签证一下来每个月也有十万的办事补贴。像那种有重要的长期任务在身的,那年薪也是老几百万打底吧。”
他捧着手仰天感慨:“我当年让你考这个山神编制,没考错吧?”
梅宁沉默片刻,道:“好可怜。”
阎王爷一听人煽情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忙挥手道:“得得得,你这样,你把她身份证要过来,让她到我这来干活,我去跟政府谈,走地上渠道给她开个户,算是给她一个铁饭碗好了吧?她会干什么?有什么擅长的?你跟我讲讲?”
梅宁回忆了一下和颜新的对话,想起她晚上的哭诉——
“我自己还债,我慢慢还!可是找一份工作怎么那么难?!企业嫌我不是名校毕业,销售嫌我没有经验,我去大润发杀鱼都嫌我没力气!可是我真的样样都会干哇!我从小就会做饭,我杀鱼杀得又快又好,凭什么不要我?”
他眼神坚定,对阎王爷肯定道:“她会杀鱼,杀得又快又好。”
阎王爷:“?”
他无言片刻,最后勉强应和道:“这样啊……也是一种技能哈……”
他话音一转,绕回野魂灵的事,道:“不过,梅宁,此事我还是要禀报天宫。如果天宫要把她……”
梅宁抬手:“等下,我还有第三件事。”
阎王爷已经有点不待见这位了,面无表情道:“说。”
“麻烦你帮我查一下她在人间的经历。”
阎王爷翻了个白眼,突然觉得自己欠他那些钱本来就是应得的:“好。那么如果天宫要把她……”
梅宁本来已经离开,闻言转身,道:“天宫不会。万物都有生长的权利。”
阎王爷不以为然:“那假如……”
梅宁抬头望了望天,还是只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
梅宁上山的时候,人间已是深夜。
梅宁雪山在月光下泛着皑皑银光。
一千年了,这是第一个不用忙于守山救人的夜晚。
他缓步行走在银蓝色的山谷,时不时往山顶神殿的方向望一望。
有段时间,他在天宫杂志社投稿,提出一个专题:一刻钟是否足以产生爱情?
大部分神都认为是无稽之谈。因为神的一生太漫长了,弹指间的相遇太轻也太渺小,不足以撼动容纳亿万年岁月的庞然心湖。
他摇头,说不对。他说一个人将死之际的眼泪,会在神的心中像梅宁山的雪花一样落不尽,哪怕仅仅只有一刻钟。
他说他为了实验,特意去寻来可以让神入眠的惊忧草,一睡百年,在半梦半醒之中,枕头里依然流满了那个人细碎的哭声。
他说他怀疑造物主让神有两只耳朵是一种恶意。否则为何一边他听着她欢快地讲,讲她家自蜀南,刚过十七,很受人宠爱,讲她很喜欢他额头的神纹,很漂亮,讲她把鹦鹉放在她雕的人形大鸟笼里背诗,偷偷溜出去斗蛐蛐。
另一边却是惊惧的、不成声的叫喊。
都来自同一个人。
他跟每一个反驳的神辩论,问他们愧疚、懊恼和无数次的后悔,假如这种东西纠集在一刻钟里爆发,难道不会催生出畸形而古怪的爱情吗?
他们回答不上来,只是犹犹豫豫地说:“可那毕竟只是一刻钟而已。”
的确,那仅仅是一刻钟而已。可是凭什么仅仅是一刻钟呢?这一千年来,连屋檐滴水都有她流泪的影子,如果他一千年里一段又一段塞满了这一刻钟,由这一刻钟散发出一万种可能,那么凭什么这一刻钟仅仅是一刻钟,而不是一千年呢?
好吧,就算一刻钟真的不足以支撑起爱,那长满这一刻钟的、如同层层斑驳结痂的参天病树般的一千年,可否能支撑?
最后酒神沉默很久,说,梅宁,你有什么很遗憾的事吗?
她说因为她知道,这样狂热探讨爱情的人一定曾经失去过爱情。
梅宁愣住了。很久很久,他眼睛里的泪水颤抖着落下。
“她死在我的手里。是我害死了她。”
那时候的梅宁还很年轻。实在太年轻了。他在阎王殿疯了似的翻找魂灵册,三天三夜,可是找不到,把书翻烂也找不到。她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阎王爷当然怀疑是他搞错了,但是见他着急得如此可怜,仿佛一切心神都已摧毁,只剩下那一个盲目的念头——
找到她。
他只好安慰道:“找不到也没关系,梅宁。我在这阎王殿待了几千年,知道一个隐匿的天道规则。”
梅宁这才从徒劳的翻寻中微微停住,眼中含泪看向他。
“如果一个人横死于某处,来世一定会重来一次。”
他眼眸微微颤抖,片刻,头也不回地回到梅宁雪山,一守就是一千年。
——直到今天。
梅宁离开神殿之前,解开了寝殿的禁制,想着颜新多少能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因为他知道对于人类而言,睡眠是十分重要的。
他猜对了一半,颜新确实进了他的寝殿,不过没有躺上床,只是坐在窗前的一把硬木椅上,趴在桌上睡着了。
窗外的雪花些许飘落在她的头发与肩膀。
他抬手,窗户随之轻轻关上,阻挡了风雪。
大约是察觉到外界变化,颜新猝然醒来,回头就看见梅宁已经回来了。
她却突然警觉地站起来,迅速跟梅宁拉开距离,“等下!你别过来!保持这种距离,跟我出去!”
梅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她的话,跟随她快步走出神殿,到了垭口边缘一个小悬崖处。
梅宁当她还要寻死,忍不住上前一步,颜新立马喝住:“等下!你别动,就站那,听我说!是这样,你的这个手串,我无聊的时候随便戴了一下,但是……”
“但是它取不下来了!绳结消失了,圈口也变小了,取不下来真的取不下来了!”
见梅宁又在尝试往前走,颜新连忙往后挪:“不准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手串就是取不下来了。不准跟我发火!不然我就跳下去!但是你答应满足我的愿望不准食言!不然我就跳下去!”
梅宁:“?”
颜新补充:“不准指责我!不然我就跳下去!”
她本来想,梅宁山神这么多年救人的美名一定不是空穴来风,绝对不会见她在梅宁雪山寻死而坐视不理,所以出此下策。
她自感厚颜无耻,心想山神大人随便怎样鄙视她好了,她实在是除此之外毫无活路了。
但是没有。
梅宁什么动作都没有,没有嘲讽的笑,也没有被耍无赖的气愤。
渐渐地,颜新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眨了眨眼睛,问:“山神大人,我的生命可以用来威胁你吗?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威胁你吗?”
梅宁说:“你对我很重要。超级,无敌,天下第一重要。”
颜新一顿,觉得好稀奇,竟然能有一天从别人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她那块悬崖很高、很窄,所以她扶着嶙峋的山体,微微低头看着梅宁。
“真的吗?”
梅宁道:“是!”
“你再讲一遍?”
梅宁大声道:“你对我很重要!超级!无敌!天下第一重要!”
颜新咯咯笑,说:“我才不信!”
但是一顿,她又说:“你再说一遍?”
梅宁不知为何笑起来,明媚而爽朗,忽然发力快步朝颜新奔跑而去,颜新一吓:“不准过来!你再往前一步我就……”
眼看着避无可避,她下意识纵身往悬崖一跳,就在那霎时间,梅宁忽然化作万千新雪,飞涌而至,与颜新在空中纠缠,伴随她缓缓落至地面。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处来,从山体中央沉缓的震动中来,从最远的天边、从最近的尘埃的律动而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四面八方——
“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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