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梅宁就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眼睫很长，额头的神纹如同镇压情绪的图腾，收敛了眉眼的温柔似水。
颜新抬头，看着还未落尽的大雪，感到苍茫中一滴滴的泪水这般滚烫，喉头滚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抽出梅宁握在掌心的手，看了他一眼，转身兀自走在前面，踩着咯吱咯吱的厚雪，深一脚浅一脚朝神殿走去。
梅宁有些弄不明白，于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好半天，颜新深吸一口气，问：“怎么样？工作有结果了吗？我需要去面试吗？”
梅宁几步跟上去，保持稍稍落后半步，越过她的肩头看着她，道：“过几天你就可以直接去上班了。不过……工作地点有些特殊。”
颜新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没关系。”
梅宁想了想，决定还是给她打个预防针：“哪怕是出卖灵魂？”
颜新顿了顿，死鱼眼耷拉道：“只要不出卖□□就行。”
梅宁听她这样说就放心了，不过还是有些在意为何月神令取不下来，于是道：“你可以给我看一看月神令吗？”
颜新伸出手，把袖子往上撩了撩：“你看，真的取不下来。”
手串原本是由绳扣连接，而此刻那绳扣竟然真的凭空消失了！而且尺寸变得刚刚好，也没办法像手镯一样撸下来。
那手串原是月神之物，名为月神令，晶石中封有一丝月光，最有温养神魂之效。
月神陨落后，最后一丝神力将手串赠予花神，而后他降生，那时灭世浩劫刚过不久，天地动荡，灵气摇曳，花神怕他神格不稳，又将此物转赠于他。
这么多年，他一直戴在手腕，从来没有绳结消失的情况发生。
梅宁心中疑惑：“真的诶。”
颜新收回手，愤愤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之前还觉得我在骗你吗？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卑鄙吗？”
梅宁：“……”
梅宁尝试转换话题：“奇怪，为什么会解不下来呢？”
颜新：“肯定又是我动了手脚对吧？”
梅宁：“？”
他沉默片刻，道：“你等一下，我还有事。”
说着，他战术性撤退。
颜新斜睨他一眼，撇了撇嘴。
不是才回来吗，怎么又要走？怎么总是急匆匆的，这次回来就为跟她讲个工作找好了吗？
但是又想，人家有自己的正事，自己本来就拿人手软，怎么还好意思耽误人家呢？
不过梅宁临走前又顿住脚步，道：“你可以先躺在寝殿里的小床上休息。我之后再……”
之后再怎样颜新没听清楚，也不想多问，没理会他，反而加快脚步进了神殿。
而梅宁的正事就是……
速速飞去了天界第一图书馆，一通扫荡，满载而归。
图书馆馆长文神懒洋洋看了一眼借阅记录：
《人类行为研究》、《人类古怪心理研究》、《与人相处之道》、《人类养护指南》。
文神打了个哈欠。
得。
梅宁又开始养下界生物了。
梅宁借完书，前往西南天门的路上，偶然路过了天宫境外办事处，突然想起阎王爷说的话：
“你们山神去境外办事处随便找个理由挂号下凡，签证一下来每个月也有十万的办事补贴。”
他脚跟一转，踏入了境外办事处。
那是一座用天界特有的白色灵石修建而成的大殿，巍峨而庄严。
殿前有九级台阶，梅宁拾级而上，红底雕青的大门朝外敞开，露出宽敞的正殿。
正殿中央有一尊青铜三足鼎，足有六尺高，越过青铜鼎往前是一张镶金长桌，桌上放着一壶酒，桌后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女人，绛唇红裙，明艳非凡。
长桌两边呈“冂”型摆开两排云纹矮桌，四位没有名号的小神仙相向而坐，在批改公文。
“哟！小梅宁呀？稀客稀客！有一千年没来啦！上次来是让我们帮你找什么来着……”
高堂上那个百无聊赖喝酒的女人瞥见梅宁后眼睛一亮。
梅宁：“一个人。”
女人做出恍然的表情，但显然很敷衍：“啊，对。后来那个人找到了吗？”
梅宁弯眼一笑：“找到了。”
酒神笑眯眯道：“恭喜你呀。”
高堂上这位女人是酒神，取此名并非因为她乃酒中蕴化而成，纯因她爱酒。
天界的神仙分两种，一种是真的天生地养、灵气蕴化而成，生来就拥有神力，称为“自然神”。
不过随着世间灵气散失，神灵越来越难以蕴化，而前代神渐渐陨落，因此这种神为数极少，今世已不超过五个，且大都个性孤僻。梅宁就是其一。
另一种，也是数量众多的一种，是人类死亡后，经过阎王审判为“好人”的，即可升天，称为“仙”。初升为“仙”者完全没有法力，需要进学院修习，可酌情考取“神格”，晋升为“神”。
酒神就是其一。还有大部分山神，也并非如同梅宁一般由山中灵气蕴化，而是考取神格后被调剂到了外派项目。
当年梅宁其实并不需要上天宫系统学习法术。法术很难学，每一个都有复杂的结印手势和一长串咒语，虽然花样多，但是实在不如神力好用。
是阎王趁他年纪小，诓骗他如果不去考一个正式的编内神格，以后天宫肯定会派别人来接管梅宁雪山的。
当然，梅宁后来知道，阎王爷纯纯是因为在别处神仙管辖的地界租期到头了，付不起高昂的租金，于是悄悄把主意打到梅宁雪山，趁他在天上读那九十年的书，直接把地府整个搬过来了。
没办法，仙人都是从人升上来的，是人就都懂人情世故。只有梅宁这种天生地养、没妈没爹没人教的单纯小孩好说话。
的确很好说话，他起先甚至没有别人占了他的地就要给租金的概念。
后来天天救人，对人情世故稍稍了解一些，有了租金的概念，但是也不跟阎王爷计较。
客观来说，如果有朝一日梅宁跟阎王爷闹翻了，把他告到天界法庭，那阎王爷是要赔很多钱的，多得他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对梅宁尤其上心，尤其狗腿，虽然梅宁一直以为狗腿只是阎王爷的性格，还一度为他感到悲哀。
梅宁走到桌前：“我来排个下凡的号。”
酒神提着酒壶，丹凤眼含笑：“正经办事还是出去玩啊？办事我给你走正常补贴，出去玩我帮你多申请点经费。”
她笑着朝梅宁眨眨眼。
梅宁果断：“出去玩。”
酒神一扫百无聊赖的劲儿，红唇勾起的笑容弧度越来越大，慵懒道：“好。那这边我帮你申请三倍津贴，你给这个下凡风险知情同意书签个字。不过，有个条件，下凡期间，每个月得来帮我顶一周的班。很轻松的，每天坐班三个小时，填表格就行。”
梅宁：“？”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酒神已经把一个信封递给了他：“这是你的签证，回去跟我讲一下你的时间安排，我好排班。”
梅宁：“不我不想……”
话没说完，完成KPI的酒神已经飘然消失了。
梅宁：“……”
梅宁打开手中的信封，里面有一张公文，上面记录着他的身份信息，最后一栏状态写道：“重大事件派遣中”。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硬卡片，一张上面有他相片，另一张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密码000000。
信封上附加了一个留影法术，梅宁一施法激化，留影便投影在半空中，只见酒神站在一台灰色机器面前，吊儿郎当介绍道：
“想下凡，却不知道如何安排衣食住行？一篇留影给你讲透人间生活指南。去人间，牢记口诀‘一二三’。一部手机必须买，玩转人间靠它来；两张卡片不能丢：身份证银行卡揣衣兜；用好蓝绿红三款APP，人类交际无压力！接下来为你讲解人类工具使用细则……”
看完整个留影的梅宁十分震撼，心里缓缓想到——
不敢相信，颜新竟然在人间过着如此麻烦且艰苦的生活。
.
梅宁走后，颜新又在神殿附近转了转，发现后殿花圃的旁边，还支了个小厨房，十分新奇。
回到寝殿，她本来还想坐硬木凳，然而实在腰酸背痛，果断听从梅宁的建议，走到床边。
这床铺得十分整洁，没有一丝褶皱，就像打从放在这那一天起就没人躺过。
她脱掉冲锋衣和外裤，掀开被子，叹了口气。
真的好冷。
比冰凉的被子还冷的是这座神殿，空旷，广阔，高且巍峨，没有一个人，翻身的细响在繁复建筑的每一道榫卯沟壑里回荡。
因为寒冷，她异常清醒。翻来覆去地想自己这二十多年，想到最后又想到梅宁。
脑子里太多想法像钱塘江的滚滚乱浪，和一地鸡毛的现实纠缠着，折磨本来已经迟钝的心，百转千回，实在难安。
于是只好又坐起来，抚平床铺上的皱褶，从背包掏出纸笔，一通对自己加油打气之后，斗志勃勃地列自己的还债计划。
这梅宁神殿虽说不知道哪来的WiFi可以上网，但是没有移动信号，无法接听电话，还是有些麻烦。
她捏着鼻子跟父母进行最后一次交谈，弄清楚一共有哪些贷款，数额分别为多少，方便自己规划。
不知道梅宁找到那个工作在什么地方，需不需要租房。
要是山神大人能让她一直住神殿就好了。
她一个月赚六千，再去兼职赚两千。
神殿后面有厨房，买菜做饭一个月花一千块，还四千，存三千，一年就能攒下三万六千块。
这样也足够她去正常找一份工作的启动资金了。
是吧，她总不能一直待在山上，赖着山神大人，总有离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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