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禛这往寒潭水里一扎,起先瞧着还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被江阎猖狂嘲笑了一番狼狈的落汤鸡模样。
可刚到后半夜,他就倏地额头滚烫,浑身春风野火地烧起来。
浑浑噩噩之间,严禛感到有只冰凉凉的掌心搭在额间,嗅到熟悉的醇冽香气,他神似恍惚地偏过脑袋,将下巴搁在那人洁净修长的指间。
“枕头硌得慌吗?”宫粼见他不安分地蹙眉翻身,索性坐到床榻边让严禛枕在他的膝间。
翕然片刻,严禛眼睫颤动,形状深邃的眼睛徐徐睁开,浓烈得不真切的蓝色映进宫粼眼底,微明烛火下氤氲着一池灼烫的雾气。
严禛目光不疾不徐,径直落在他脸上:“师尊。”
鬓边渗出细汗,宫粼取过一方湿帛覆在他额角,轻轻“嗯”了声:“我在。”
严禛继续望着他。
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只是由下至上静静凝视宫粼低垂的侧脸,不自觉蒙上一缕懵懂而执拗的侵占意味。
脖颈陷落在愈加馥浓的甜香,严禛头脑晕晕沉沉地扯了扯喉咙:“这么晚了,师尊怎么不回去休息?”
湿热鼻息尽数喷洒在宫粼膝间,严禛听见他慢条斯理,反问:“好端端的,平白无故跳进寒潭做什么?”
“……”
严禛不愧是宫粼手把手教出来的,面不改色地岔开话头:“圣上也会下令剿灭霜山吗?”
昔日鼎盛的四大仙宗相继倾覆,唯余霜山一座孤峰犹在严冬中摇摇欲坠地支撑。
宫粼斜睨了他一眼,姑且放过,只道:“害怕了?”
严禛既没承认,也没否决,凝神想了想坦诚道:“怕,但怕的不是师尊所想。”
宫粼一派倾耳而听的姿态,偏了偏头。
“我不怕死。”严禛不假思索地说 ,“只怕来日霜山失陷,师尊蒙尘,我护不了大家周全,就连当涂的草木生灵也难逃一劫。”
北境沿岸尸横遍野,海妖作祟屠戮大阑百姓,皇帝却趁机将矛头对准仙宗以铲除异己,山雨欲来,这股高悬庙堂的肃杀之气压得霜山子弟人心惶惶。
“你这颗圣心,真是难能可贵。”宫粼神情一愣,随即唇角不经意地弯了弯,倏然问了个不搭界的问题,“倘若哪日我成了坏人呢?”
严禛一瞬没明白他是何意,神色澄明地斩钉截铁道:“师尊不是。”
宫粼轻笑一声:“我说假如呀,如果我害了某人,做了坏事,你会如何?”
严禛一瞬间不知是动摇还是热疾而致神思恍惚的缘故,隔着衣袖勾了勾宫粼的手指。
“做了坏事”,严禛一眨不眨地望着宫粼,“不代表是坏人。”
谁知宫粼穷追不舍:“那万一我真的是坏人呢?”
这下严禛真是将他的本事学到家了,明明神情不现波澜,偏偏如同一只撒娇耍赖的雏鸟又将话头拐出十万八千里,冷不丁问:“……师尊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个名字?”
宫粼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梢,显然不太满意他的避而不答。
却也点到为止。
“因为你总是这幅严肃森冷地板着脸”,宫粼抬手刮了下严禛挺拔的鼻梁骨,轻声细语道,“又总是这般至诚至善,为师愿你‘以真受福’,才为你取名‘禛’。”
三年前,严禛伤重濒死,顺江流漂入霜山地界,若非宫粼出手相救,他早已沉入江底化作一具枯骨。
醒来后严禛前尘尽忘,只依稀记得自己失恃失怙,举目无亲。
霜山位列四大仙宗,旁人挤破头颅也想踏入山门,严禛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得蒙宫粼亲手栽培视若己出,纵使往事晦暗不明,也算不得什么。
好半晌,宫粼见严禛始终没有睡意,便将他散落在榻间的金发捞起一绺,从袖中取出几片珍珠贝母似的蛇鳞,就着朦胧的烛光,指尖灵巧地为他编结起一尾白光粼粼的发辫。
严禛清心克己,尊礼重道,哪怕一时流露少年气盛也从不失了分寸。
这样的人,却偏爱璀璨的精巧之物。
乍听似乎有些不合宜。
但宫粼心里一清二楚。
喜爱亮晶晶的物什,大抵是鸟雀的天性,纵使是极地冰原不同寻常的朱雀神鸟,也不能免俗。
只不过,相比起翠羽明珠,严禛独独认为师尊身上点缀的细小泛着虹彩的雪白薄片最为灿烂夺目。
他虽没开口,但这点心思瞒不过宫粼。
因此说不清是从哪日起,严禛的衣襟袖口沾染了宫粼独有的蓊郁冷香,严禛的发间也丝丝缕缕地缠住了那一片片落梅般白无瑕的鳞片。
圈住颈项,落在腕骨,缀于耳廓。
宫粼当真像一条苍白丰腴的王蛇,悄然逶迤,冰凉柔软的身躯慵懒地依偎交缠住他。
两人同塌对卧,严禛正迅疾抽枝的少年身形虽未完全长开,个头却已堪堪赶上宫粼,骨架舒展间隐有将人笼罩之势。
宫粼指尖穿梭在鎏金色的发丝,时而细微地一牵扯,仿若在严禛的心弦拨弄出颤音,他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恍惚间生出一种奇妙的错觉。
师尊指间缭绕的并非发丝,而是一缕难以窥见的红线。
一端勾在对方的指尖,另一端则牢牢系在了严禛**凡胎的心头,每一轮缠络,都裹挟着隐秘而甜津津的颤动,将他的心神也囫囵绞住。
过了会儿,严禛头脑高热昏沉,却全无睡意。
反倒是宫粼似乎先困乏了,于是侧身枕在臂弯,双目轻阖。
月色横流,严禛凝眸平静沉稳地从宫粼若隐若现的肩窝,徐徐掠过颈项一两枚墨色的小痣,最终停在薄釉般白皙剔透的眼帘,淡青色的经络依稀可辨。
先前胡思乱想过的好奇又漫上心间。
不自觉的,严禛撑起手臂,悄无声息地探身靠近了点。
“敲什么呢?”宫粼声音裹挟困倦睡意,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却藏不住言语间纵容的促狭。
严禛垂眼,相当认真道:“师尊入睡后,眼珠子也会乱转吗?”
这下宫粼终于睁开了眼睛。
严禛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自己跟猎户讨教到的饲蛇秘籍。
缄默片刻.
宫粼“噗嗤”一声,忍俊不禁地笑弯了眼。
这是真烧迷糊了。
宫粼笑得肩膀一抖一抖,暗道不动明王这幅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懵懂模样,没法刻下来时时供人瞻仰,实在是可惜。
少顷,他轻咳两声,三两句话便哄得神智昏沉的严禛合眼睡去,待到身侧少年呼吸渐稳绵长平稳,宫粼指尖轻轻探入床褥拈起一翎雀羽。
——严禛每逢伤病,必会落羽。
夜色冷翠,宫粼饶有兴味地端相着手中浓墨般的朱雀尾羽。
那日在神域的优昙婆罗树下,宫粼刚打发走喋喋不休的忉利天,转身便踏往了冥府。
“听说你跟不动明王又斗得不可开交。”降阎魔衣襟半散,斜倚在蓝溪水畔,递去酒盏。
宫粼看都没看那酒盏,冷冷瞥去一眼:“你们是商量好的?”
“何出此言?”降阎魔眉梢微挑。
宫粼随口说了忉利天那番劝和之言,降阎魔听罢,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幽深眼底泛起诡谲的光:“原来如此,我可没闲心劝架。”
“不过既然你们谁都不肯让步,何不亲自去验证一番孰对孰错?”他举杯浅酌一口,信口接道,“凡人君子,最讲尊师重道,他不是信奉天命法理,至公无私吗?你不如找个机会,亲手将这些教给他,等他对此深信不疑,再让他知晓这一切都是妄念,都是虚假。”
“到时候就能知道,究竟是他的圣人之心道高一尺,还是你的混沌无常更高一丈。”
此番入世,宫粼信手落子,将不动明王连同其余二位皆神识暂封,一同投入凡尘,成为霜山山主宫粼座下“弟子”。
几尾白蛇自檐廊蜿蜒游入,冰凉的身躯轻蹭宫粼的脸颊,仿佛在应和主人心中不可言说的意兴。
宫粼等不及想看自己这位端方自持的“爱徒”,在道心与私情之间究竟会走向何方。
*
人间几时,梦中百年。
依稀几道月琴拨动的弦音在耳畔响起,严禛撩开眼皮,发觉不知何时他竟躺在雅间矮席,隔着一扇黑檀木屏风觥筹交错,江阎提溜着毛笔,边跑边喊:“都说了愿赌服输,不就画了几只王八!”
身后是难得木着脸的任离,满脸墨汁狼狈地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不就’?”
吵得严禛耳朵疼。
他一时恍如隔世,难辨庄生与蝶。
……此刻似乎是在师门宴饮?
一扭头,咫尺之遥的眼底赫然撞进一道霜色的身影,跟他年岁相仿,披头散发,雪白的侧脸稍偏着,指间不成曲调地随意拨弄几下横放的月琴,像是一尊剔除七情六欲的琉璃像。
“你总看我做什么?”过了一刻,宫粼斜瞥了一眼躺在矮席盯着他的严禛,起身熟视无睹地绕行而过,却被横生枝节地绊倒直直摔在严禛胸口。
鼻尖相抵,趴伏在他身上的宫粼撑起手臂,轻声瞪他:“你真幼稚。”
严禛没辩驳,似乎认了这名头也没什么不好。
宫粼起身不得,又道:“放开。”
严禛也说不清为何没松手。
几息过后,严禛学着他方才的动作,指尖一下一下拨弄着宫粼耳垂的雪白鳞片:“……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是什么话?”宫粼奇怪道,“你我同为霜山弟子。”
严禛霎了霎眼,抿唇失笑:“好。”
宫粼貌似不解:“好什么?”
鬼使神差的,严禛手掌摸向倒在身上那人的尾椎骨,指腹坏心眼地重重按了一下,将猛地一抖的宫粼压到胸前,下巴抵着他冰凉的肩颈,半晌道:“……我梦见我们是师徒,幸好是假的。”
“你看不起我?”宫粼声音贴着侧颜传来,“还是觉得我不够格教导你?”
严禛即刻接道:“不是。”
“那是何意?”宫粼偏过头,漆黑的眼珠横直地对着严禛,仿佛在抓挠着他的心肝诘问,“我若是你的师尊,又有何妨?”
严禛还没来得及出言。
一晃眼,周遭纷扰的杂音俱灭。
“叮铃——”
耳坠随着颠动晃响,宫粼两手抵在严禛的胸膛,观音坐莲地跪骑在他瘦削有力的腰间,像是一条青池钻出的蛇,拂在他手掌心的发梢尾巴似的勾着,眼睛湿漉漉地步步诱哄他说出心底的深切**,面孔却是冷然不可亵渎的神色,抵近了些,轻声吐息:“……是因为想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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