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孽种

另外两人同时愣了愣,宫粼倏地抽开手,须臾,展颐一笑:“甚好。”

*

翌日入暮,雪仍在下。

天色蒙蒙地透着湿雾,池边老树枯冷的枝桠伸向苍茫的天穹,宫粼跟着周榭七拐八绕来到在雪幕中静立的绣楼,黑墙白瓦,晕染成一轴洇湿的水墨画。

一踏进卧房,宫粼就在浓重的药味与熏香中捕捉到一丝甜腻的铁锈味。

就像**的花果,烂掉的林檎。

卧病在床的少女形销骨立,面颊显露出一种惨淡的灰白。

周栀是府内唯一知晓“葬仪行”底细的人,轻轻颔首道:“父亲说先前住的庭院风水怕是有冲撞,就让我搬到了北边的屋子。”

起初周栀只不过是端起茶盏时手腕颤动,后来渐渐彻夜惊悸,齿龈渗血,只能终日以帕掩口。不过旬月,便形销骨立,呕哕不止,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里蛀空了。

“前些时日大夫说我是思虑过甚,肝气郁结,开了好几服药,可都不管用。”周栀捂着胸口猛烈咳嗽了几声,自嘲道,“咳、咳——昨个儿又说是恶侯,指不定明、明日,就该说我药石难医,油尽灯枯了。”

周榭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倒了杯润肺止咳的温茶递过去:“长姐,这种不吉利的话可不能乱说。”

待周栀些微缓过气来,宫粼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小小姐跟小少爷遇害前,你就身感不适了?”

周栀点点头。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宫粼注意到她不仅厢房帘幔紧闭,黑幽幽得跟山洞似的,方才他们进屋时倾泻进黯淡的日光,周栀也忙不迭抬手去遮。

“……不知怎的”,周栀气若游丝道,“一碰到亮光,就针扎似的疼。”

宫粼心念微动。

听起来,倒像是水银深入骨髓之症。

……莫非是有人下毒?

神思流转,宫粼不露声色地又问:“大约五日前,卖药郎来周府送药时,你见过他吗?”

“你是说刘掌柜?”周栀先是一愣,旋即蹙眉细细思索了片刻,才摇头道,“我每日的汤药,从采买到熬煮都需经几道手,先是外院管家统一置办,刘掌柜送来的药材直入库房,府里的医婆熬好后,我院子里的丫鬟再去取。

“……至于刘掌柜其人,我并未见过。”周栀略作停顿,又补充道,“……唔,叔父待我们极为上心,偶尔也会亲自查验药材,以防有人以次充好。”

又是这位叔父。

一提起这茬,宫粼想起来先前周榭所说的话。

“榭少爷说令堂身染沉疴,避不见客,逢年过节也是如此?”宫粼又道,“你们叔父也没成家吗?”

听他问起周夫人,周榭不禁面露失落地点了点脑袋:“……其实自打我出生,我连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一次也没见过。”

“我倒是病得糊涂时,恍惚见过。”周栀指尖搭在太阳穴道,“约莫是四、五岁时,我感染风寒,据说差点就没命了,嘴里糊糊涂涂地谵妄,不过那会儿我也没看清母亲的脸,只记得身量高瘦,还摸到手臂有一道鼓鼓囊囊的疤痕,像是火烧疮。”

“火烧疮?”周榭悚然一惊,他也是头回听说这件事,“……长姐,你确定?”

按常理,周府这样的大户人家结亲自然讲究门当户对,千金小姐的胳膊有条狰狞的火烧疮,可不寻常。

宫粼心念电转,顺势追问:“令堂娘家是做什么的?”

“母亲是山野林间的清苦人家出身。”周栀竭力回忆斑驳模糊的掠影,“据说有一回父亲远游遭遇山匪,幸得母亲襄助化险为夷,这才结下姻缘,那疤痕……兴许是旧日艰辛所致吧。”

踏出庭院,宫粼又寻了外院伺候的下人询问那日卖药郎的行踪。

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说日落前他就匆匆离开,之后去了何处便不得而知。

萤萤夜色,宫粼面上不见波澜,并未立即折返回灵堂,而是手指拨开几株探进游廊的银白树挂,缓步踱至拐角。

廊顶倒悬的漆黑蝙蝠,翼梢牵拉着融化的雪水,圆咕隆咚的眼珠子时而一翣。

几点猩红微光幽幽闪烁。

廊檐下,纷乱的无声画面随之涌入宫粼眼底。

纷扬的残雪中,一个肩挎药箱的青色身影,提着昏黄灯笼步履散漫地自角门而入。

此处是离开周府的必经之路。

光景倏忽一颤,如水面倒影被石子击碎,再度凝合时,只余那扇角门在雪夜中孤寂地紧闭,灯笼与人迹,皆杳然无踪。

只有进,没有出。

那卖药郎,宛如被这片深宅悄无声息地吞吃了。

宫粼启唇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夜色中凝结,思及方才周府下人的众口一词,轻笑一声。

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来是这周氏府邸藏了不干净的东西。

*

雪夜万籁俱寂间,霜山众人齐聚灵堂。

江阎白日里接连吐了好几回后,好不容易才将两具尸体缝合得初具人形,这会儿正满脸菜色地窝在麝管家身旁,一句话都说不出。

任离则是跟下人打听了周府收留的流民孤儿。

“说是都安置在别府的院子,至于沧浪城少主在不在其中,就不晓得了。”任离说,“周府确实是当涂远近闻名的首善之家,当侲子有不少银子可拿,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求之不得,等傩祭礼成,那群孤儿手头有盘缠去别处讨生活,日子也能好过点。”

宫粼却不这么认为。

“世道人心险恶。”宫粼翻过经卷,笔尖在宣纸龙飞凤舞地落下一撇,“无根无萍的孤儿,周家给的银钱,是善心,也是催命符。”

夜寂如冻,唯有窗外零星几声步履碾过碎雪的轻响,正巧这时严禛浑身裹带深重的寒气踏进了灵堂。

“我去了趟周家的祖宅祠堂,有件事也不知道算不算奇怪。”严禛大马金刀地单膝屈起坐下,“现任家主周霜醉兄弟姐妹众多,却都在十多年前陆续殒命。”

听罢其他人俱是一顿。

麝管家道:“时逢乱世灾年,纵使高门大户死几个人倒也不罕见。”

“是这个道理,但接连丧子没多久,周老太爷也忽染重疾一命呜呼了,这才让庶出的幼子周霜醉得以继承家业。”严禛说,“不过除却周霜醉,倒是有一人还幸存。”

“叔父?”冒雪前来的周榭指挥着府里的贴身仆从,将食盒里的宵夜点心取出:“夜里凉,我就让人照家里惯例做了几样,给各位垫垫。”

一盏盏热气翻滚的姜汁藕粉糊,一盘裹了乌糖的糍粑,几碟桂花小团圆,甜糯香映着灵堂阴冷的烛火,陡然添了点人气。

周榭双手抱臂在前,接上适才的话茬,沉吟道:“我父亲跟叔父是庶出的双生子,但容貌性情都迥然不同。”

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犹豫片刻,压低嗓门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下人们说,祖父很不喜欢叔父,我母亲养病的那间院子,早先就是祖父用来关叔父禁闭的,不准他踏出半步。”

宫粼眸光微凝:“你叔父年少时,与你祖父关系很差吗?”

周榭点点头。

“甚至还有传言——”周榭做了个口型,“祖父曾经试图烧死过他,说他是……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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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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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池焚粼
连载中云雨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