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靴落下的瞬息,青石板嘎吱作响的松软积雪化作了一片幽深无垠的水镜。
眼前的黑暗仿佛被月光剖开。
他们似乎依旧身处当涂城中的长街,周遭的景象却已彻底变幻。
两侧砖石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成百数十秾艳又枯寂的绢缎屏风林立而起,将周遭围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迷阵。
墨迹勾勒的幽蓝色花枝蜿蜒伸展,仿佛一丛丛自漆黑水底生出的诡谲妖物。
空中飘散细雪般的碎花瓣,他们闯入了一片镜花水月般的迷宫。
任离惊愕出声:“……幻境?”
“师尊”,严禛下意识想要挡在宫粼身前,抬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宫粼却冷声开口:“别动。”
严禛身形骤僵,江阎跟任离也在这时觉察出异样。
“这是……皮影戏的牵丝?”任离喉咙吞咽了一下。
严禛低眼一扫,数根分厘毫丝的细线暗暗缠绕上他们的手腕、脚踝骨,甚至是足以一击毙命的脖颈。
另一端隐没于头顶无尽的黑暗,指尖微牵,便拽出丝藤攀附般的滞涩,稍一妄动,脏腑便仿佛被生生撕扯。
就像影窗上的皮影,一举一动都任由暗线牵拽。
冰冷海腥与腐臭黏液的气味逶迤。
宫粼低声道:“海妖。”
众人呼吸皆是一紧。
大阑与海妖乃是血债世仇,百姓深受其害,忌之恨之,哪怕是未曾亲历海妖屠戮的垂髫小儿,也知海妖何等面目可憎。贪婪嗜血。
三个小的登时神色骤变。
江阎当即皱了皱鼻子,厌恶道:“这股臭味真是隔多远都能闻见。”
恰在此刻,前方那片幽蓝色花枝屏风后传来一阵黏腻湿滑的窸窣声。
迷阵水镜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涟漪,一团难辨形貌的阴影缓缓浮现于蓝地描银的卧榻,似人非人,身披海波纹玄色织物,面容尽没于阴翳,只留一双森黑巨目,无瞳无光,眼底暗涡缓缓回旋。
紧接着,一道雀跃的声线响起。
“难得,总算送来几个能入眼的。”
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息,数条粗壮爬满吸盘的暗色触腕从袍袖探出蠕动。
一晃眼,阴影幻化成盘膝而坐的少年,墨蓝长发披散肩侧,肤色如深海珠辉,领口松垮,露出光裸的胸膛。
这个“送”字格外刺耳。
众人心中蓦地浮出当涂城连日来枉死的孩童。
严禛沉了沉气息,有点懊悔地后知后觉周府这些年收养孤子的“善举”怕也另有深意。
“当涂历受霜山庇护。”任离骤吸一口寒气,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有海妖……”
严禛率先发问,开门见山:“当涂城的几桩惨案,是你做的?”
蜃楼佯装没听见,一手支颐,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几枚闪烁幽光的骨筹,自顾自道:“千金一刻,来一局?”
口吻却没有半点询问的意味,倒像随口戏弄,他咧开嘴角,露出几分惋惜:“就是可惜年龄太大了,肉老难嚼,赢了你们也没什么好吃的。”
“你说什么?”江阎眼角直抽,“小爷我芳龄二八,谁肉老难嚼啊?”
“……”
严禛实在没忍住乜斜了他一眼。
这是重点吗?
任离也无言以对地抬手扶了扶额角。
宫粼更是一句话将炸毛的江阎噎住:“说你肉滑鲜美,就乐意了?”
“……喂。”蜃楼见对面四人自顾自插科打诨起来压根不搭理他,袖中幽黑的触腕一拂,顿时不悦地拍了拍卧榻。
“规矩很简单。”蜃楼指尖一弹,虚空中浮现出两列骨牌,共有三种花样。
双鸾开镜,香兰泣露,蓝溪之水。
其中十二张骨牌悬落在宫粼四人面前,剩余的十二张则环绕在蜃楼周身,“镜照花,花逐水,水蚀镜,三者循环相克。”
“你们每人三张,我执十二张,轮流揭牌,一局一张,按这个规矩定胜负。”
“输家,就把牌交给赢家,谁的牌要是先输光——”蜃楼露出森白牙齿,灿然一笑,“谁就得死,听懂了吗?”
“当然,”他一派大度地补充,“牌在你们几个之间可以送来送去,不过嘛,生死之际就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了。”
蜃楼目光落在正中肤白胜雪的少年,语带毫不掩饰的挑衅与兴味:“小美人,你先来?”
言毕,被他点名的宫粼还没开腔,倒是那位金发高束的少年飞来冷肃的眼刀。
任离跟江阎俱也是一个面色不善,一个龇牙咧嘴,却都没敢擅动,只待宫粼一声令下。
俄顷,宫粼出乎意料地轻提唇角,淡声道:“好啊,正有此意。”
严禛霎了霎眼,刚抬手要拦,得到宫粼平静无波的一瞥只得生生顿住。
“那我就不客气了。”蜃楼笑盈盈地拊掌,一条触腕随意卷起环绕在身侧的一张骨牌,旋即念出牌面,“双鸾开镜。”
宫粼抬指落在悬浮于身前的一张骨牌。
会是什么?
其他三人同时屏息凝神。
牌面徐徐翻转,上面勾勒的并非严禛期许的蓝溪之水,而是一株泣露香兰。
就在牌面显露的一刹那。
“噗嗤——!”
一声血肉被利物穿透的闷响。
宫粼猝然一颤,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
一截幽暗水汽凝结的尖锐冰刺将他的偏腹贯穿而过,喷涌的血色浸透雪白衣袍,他闷哼一声,唇边吐出一大口血,身形晃了晃,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宫粼!”
严禛的瞳孔骤然收缩,情急之下喊出了宫粼的名字,全然不顾缠绕在身的皮影线被他这一动扯得骤紧,瞬间在他身上绽开数道血痕。严禛浑然未觉,一把揽住宫粼摇摇欲坠的身体,用自己的背脊替他挡住袭来的杀机,才稍稍稳住气息:“……师尊。”
任离几乎在严禛行动的同时也要抢出,却被宫粼一声轻呵钉在原地。
“不许过来。”
任离浑身僵住,身上的丝线也遽然绷紧,盯着宫粼腹间的血色与严禛崩裂的伤口,牙关紧咬,指节捏得发白。
“疼疼疼——”而江阎刚一试图动作,就被勒得面孔一扭,犹如困囿在细网中的游鱼难以动弹,“这鬼皮影线到底是哪来的!”
那截穿透宫粼的冰刺化作水雾消散,蜃楼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哎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输赢,忘了讲清楚彩头。”
他歪了歪脑袋,触腕愉悦地蜷曲着欣赏眼前的一幕。
严禛染血的手臂紧紧环住宫粼,冷冽的金色眼瞳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戾气,死死地射向好整以暇的蜃楼。
“每局赢了,自然有奖赏,”蜃楼毫无诚意地故作懊恼,“比如……能看到点有趣的往事尘烟。”他顿了顿,笑容扩大,再度露出白森森的利齿,“至于输了嘛,就得受点小小的惩罚了,譬如……穿肠破肚?”
宫粼指间那张代表着“败绩”的骨牌化作幽光,汇入蜃楼周身环绕的牌阵之中,他面前悬浮的骨牌顿时只剩下两张。
江阎烦躁地捋了把满头红发:“才输了一局,就这么凶险?”
任离脸色格外难看,下颌紧绷。
宫粼苍白着脸,未看自己腹间仍在渗血的伤口,只淡淡道:“继续。”
“师尊!”严禛声线压着显而易见的焦灼。
宫粼甚至没有回头,只略略斜睨了他一眼,轻缓不急却蕴含千钧之力:“严禛。”
只这一声,便将严禛周身火山烈焰般暗涌的暴虐骤然浇灭。
“越发没规矩了,”宫粼抬手敲了下他的额间,“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严禛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眼瞳中翻涌着挣扎与不甘,最终却还是在宫粼清凌凌的目光下阖了阖眼帘,缴械投降,却又换了个称呼:“……你说的话,我都听。”
蜃楼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触腕轻拍:“有胆色,伤成这样还敢来。”
又一张骨牌翻转。
“蓝溪之水。”蜃楼悠然道。
宫粼指尖轻点,一张骨牌应声飞出。
——双鸾开镜!
另外三人霎时长吁一口气。
“好吧好吧,这局是你赢了。”觑着那相克的牌面,蜃楼脸上闪过一丝无趣,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挥过触腕,“喏,我说话算话,那就给你们看看……"
蜃楼思忖片刻,嘴角扬起天真残忍的笑意:“镜花水月中最有意思的一出戏。”
“滴答。”
釉蓝色的水面漾开无数涟漪,四方漆黑的夜色化作一卷轮转流动的画轴。
春末的桃花汛与深秋的枫红在河流交织,夏夜的流萤交错在冬日的黑山白水,四季更迭,悲欢离合,人间百年都在这一方朦胧剪影浮沉流转。
“嘎吱……嘎吱……”
缠绕着宫粼身上的丝线吱吱呀呀地牵动,仿佛有位硕大无朋的皮影师隐匿在迷雾,技巧精湛地操纵着掌中的傀儡杆。
四方屏风的蜿蜒枝影唰唰摇曳。
似乎是雪光烧灼着日光,宫粼敛眸阖目。
——白昼猛然倾倒。
*
凛冬,当涂周氏园林。
起先是新雪落在雾凇冻枝的细碎簌响。
宫粼再度睁开眼帘,尚未看清眼前庭院朦胧荒静的雪景,一道不耐烦的清涩声音便闯入耳畔。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过早披上一身沉郁骨架的少年眼尾狭长,蹙了蹙眉梢道:“今日之事有多凶险,用不着我说你也该心里有数。”
这张神色冷峭的面孔,宫粼见过的。
但不是在过去,而是多年后。
似乎是瞧着面前的人仍旧没反应,大约十五、六岁的周霜醉朝前走近几步,深吸了口气压下愠色:“谁知道那群纨绔子弟一时兴起能干出什么荒唐事,更别说,万一父亲知道你私自出门,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了。”宫粼感到此刻他所身处的躯体冻得瑟瑟发抖,窃声喏喏道:“对不起,”
余光睨向身侧淡薄的一池潭水,斜照出紧咬嘴唇一脸倔强的周雪酌。
见状,周霜醉和缓了点语气:“……我们兄弟本就人微言轻,经不起横生枝节,以后别再偷偷跑到书院,要是有什么想读的戏本杂书,我会给你带回来。”
“嗯。”
“摔伤了吗?”周霜醉问。
周雪酌撇开眼睛闷闷道:“没有。”
“先前是不是说过,不准骗我。”周霜醉冷冷攥过周雪酌的手腕,掌心的伤口已经结成一层暗痂,“回去擦点药膏,否则要留疤了。”
白濛濛的庭霰银亮皎洁,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托着另一只骨清削薄的手。
仿佛一对交叠的蝶羽,本是一体同生。
皮影般的光景忽地翻折,周雪酌的记忆化作成片振翅的影蝶,从宫粼眼底疾掠而过。
熙元十年,雪夜。
当涂周主家主周槛川豢养的舞伎诞下了一对双生子,这本是喜事,府邸上下的氛围却变得格外诡异,不仅连夜遣走了好几个下人,传闻周槛川更是曾想摔死其中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个被父亲极为不喜的孩子就是周雪酌。
从小周雪酌就不明白周槛川为何视他如芒刺,不许他入书院,也不许他与兄弟姐妹亲近,只给了口粗茶淡饭,好让他不至于活不下去。弟弟周霜醉虽也不受宠,却从未缺过周氏子女当得的体面与照料。
年岁稍大点后,他终于明白了原因。
因为在周槛川眼里,他是个孽种、怪胎,不祥之人。
周雪酌还记得那夜老管家提着灯笼,对廊下肃立的仆从们低声吩咐值夜,他悄悄猫着腰穿过檐廊,将偷藏的碎银叶送到上夜的婆子手中,只求她告诉自己缘由。
他只是想讨父亲欢心。
若能捎带着讨一点旁人的欢心,那就更好了。
面容苍老的婆子沉默了许久,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游移,气息裹挟着地窖般陈年的阴湿 ,好半晌,才长叹一声幽幽开口。
“因为酌少爷,您生来……便是‘天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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