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然,进了斋内坐定。
虽同游数日,言笑晏晏,但他本相未现,缘由自非旁人可问。
蓝阕不觉低了眼了,跟步进去。
殷漱问:“你该不会以为我没用易容术,这也不是我的样子,我本相也长得随意!”
蓝阕静默一漾,终是笑道:“若有机缘,再与你看看我的鬼样。”
“好啊,我可等着你的示真,不过眼下先回去喝点水。”
她见他一袭蓝衫,腰间松松垮垮系着条银绦,卷发随意撇着,不羁非常。
她转着结音锤,闲闲说道:“它很漂亮吧,汸河里捡的仙器,虽不知道它的出生,可神都别想把这玩意拿走。”
蓝阕道:“我是你,也会随身携带,谁也拿不着它。”
她在白翁老头那里见过不少法器,不知道孽海鬼洲是不是也有一堆的野器,遂问道:“它虽然不独立,却比我聪明,不知道你们鬼洲法器是不是和仙洲一样多呢?也像仙洲一样'逆熵坊 '统一制造的吗?”
蓝阕笑了笑道:“那些鬼器,大鬼小鬼拿来解解闷。”
殷漱问:“既然这样说的话,其它鬼洲的头头,你都接触过吗?”
蓝阕道:“嗯。”
殷漱侧头问:“都有谁?鹦鹉鬼洲是不是养了很多鹦鹉?灵蛟鬼洲是不是养了很多蛇?还有…龙螺鬼洲有很多螺蛳粉吗?那些大鬼是什么样子?哦,我是不是问的太多了。”
蓝阕道:“不接受过去的败绩,就没有未来上位的可能,这是那几位废鬼的誓词。”
这是什么意思,她该怎么接上,不让话头掉地呢!
好在也不需要她接,蓝阕道:“三个一起来打,还不错。”
殷漱直觉这个“共打”定惊天动地。
蓝阕悠悠道:“之后就顺便在灵鲛鬼洲的回无望处得了这个覆巢蓝阴的诨号。”
殷漱道:“命运这出戏,连即兴发挥的巧合都是剧本的注脚。你注定要做‘覆巢蓝阴’。
原来之前他说摘了另一只鬼的天灵盖,说的就是灵鲛鬼洲的鬼佬。而这“天灵盖”就是灵鲛鬼洲之主的回无望的天灵盖么?
殷漱道:“你为什么挑战灵鲛鬼洲的回无望,他同你不友好?”
蓝阕道:“他手伸太长,管太多。”
殷漱笑出声来,这理由直白得近乎可爱,却又狂妄得令人咋舌。
那么传闻中他单挑三十六重天二十八仙门的原因莫非也是,也是因为神阙诸君越权插手不属于自己职责范围的事务。
思及此,她眼中笑意更深,却终究没问出口,最终只道:“仙洲都说灵鲛鬼洲的回无望至恨,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死了复活,再死再复活,反复自虐,果真如此么?”
蓝阕道:“没错。不管是他,还是摸鱼大圣都不省事。”
殷漱眨了眨眼:“摸鱼大圣是谁?”随即反应过来,道:“是‘鹦鹉鬼洲’那位鬼头吗?”
蓝阕道:“不错,拔苦滑官战舒眉。”
提起这名号,殷漱倒是记起来了。
那位拔苦滑官战舒眉在鬼洲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据说脾气火爆,最讨厌别人打扰她做发型。
殷漱饶有兴趣问:“那么你跟这位拔苦滑官战舒眉交情深吗?”
蓝阕松散散耸了耸肩:“不深,不过她的鸡窝头都是我薅顺的!”
殷漱略感意外:“嗯,人和人的关系,鬼和鬼的关系本来就像活动的拼图,有人觉得对齐边角就算,有人觉得非要严丝合缝才行。你不习惯保持平等交流,不过看起来也没那么多‘上下级’的边界感。”
蓝阕忽然转头,那一道目光睨来微微上挑,眼中闪过兴味:“在四大鬼洲中没有好身手就没有资格近我。”
殷漱看着他道:“在鬼洲这地界,即便是点头之交,你也能摸清对方的脾性。不像那仙洲神阙虽是个好去处,可来来往往的,连谁是谁都认不全呢!”
两人各自吃着小破桌上的香果,不多一会,蓝阕又问道:“我们认识的时间还这么短,你就愿意和我敞开聊这些,会不会太快了?”
殷漱道:“在意那么多干嘛,合则来,不合则去,本就是这样简单的事。”
蓝阕唇角微扬出一声不可闻的轻笑,未几,忽而低声道:“倘若…”
殷漱望着他问道:“倘若什么?”
蓝阕没有望着她,望着的是桌上两三盘的小香果,殷漱顶起耳灵,他有一把极好的嗓音,像一杯酝酿而来的酒,散着若有似无的香味。
蓝阕淡淡道:“我会令你意兴阑珊呢?”
殷漱道:“什么?”
蓝阕这才微微转过头来,眼尾掠过浅浅笑意,低声道:“若我长得扫兴,会冲撞了你的眼呢?”
殷漱怔了怔,目光轻颤,抿了抿,道:“皮相不过皮囊,我若嫌你,初见时就会避开。”
蓝阕淡淡道:“若我现出本相,脸黑双眼丑,面乌细髯垂,肌如尸蜡,息带腥风,你还愿意我坐在这里么?”
她愣了愣,没回答来。
他望了一眼桌子,道:“茶凉了,我去换。”
殷漱一怔,直到她眼前的阿孽从容地起身离座,才回过神,慢慢想着,没想到这个让三十六重天都头疼的鬼洲头目,居然会在意这等小事?但转念模模糊糊想起,在关于蓝阕的诸多传言中,似乎有“生来不详,被弃于臭水沟,命格凶煞,克亲克友,身骨异样,形同废人”的离奇流言。倘若属实,他怕是早早尝尽世态炎凉,看尽人情冷暖,才会对自己的容貌耿耿于怀,必定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至今难以释怀。
殷漱望了望他,浑身挺直的背,慢慢垂眸在烛光中落影,摩挲着杯缘,想了想,抬起眼睛,温声道:“我说想见你真实的样子,这是因...…” 她顿了顿,声音微高:“这是因为我们同吃同住的这些时日,连最危险的境地都一起闯过,难道还算不得挚友?既是挚友,自然该以真面目相待,至于你原本生得如何,是丑是俊,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分别?我若在意你的本相,岂不太过肤浅?” 她忽然抬头,目光恳恳:“就算乌脸骨立,龅牙横生,难道我就会嫌了不成?既然认了你这个朋友,就算阎王爷来了也拆不散,你,你别笑,我可是认真的。”
他握茶盏的手略略起来。
她依前正色道:“这些天与你朝夕相处,我早就不在乎那些皮相之事。”见对方还在笑着,她急得连东荒大洲的方言都要蹦了出来,“你莫要笑!我是恁认真的,就算你现下突然长出三头六臂,我也只会问'这胳膊能不能多帮我拎点行李',而且…”
临末了,她感觉到那后生的肩头忽然轻轻颤抖起来,肩头微微耸动时,连带着他前面的桌子亦跟着摇。她先是一愣,再想着莫不是自己方才那番话说得太动容了些?正暗自得意,却见那后生转过脸来,竟是在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眼角还兜着将落未落的痣。
殷漱道:“阿孽,你笑成这样,叫我后面的话还怎么接?”
蓝阕的笑骤然收歇,转过身,端着水壶来,把水壶放桌上,坐了下来,道:“或许,确实如此。”
他这么回答她,她愈发怏怏不解:“阿孽,我真心的意思,你可明白,你可否体谅一下,我和你真的不是一次性的友谊。”
蓝阕望着她,眼里遮抹不掉的恳意:“天地可鉴,若论你的真心二字,四方大地再没有比我更纳得起。”
殷漱手腕一转,收了杯盘,起身转去,背对着蓝阕欲走,道:“茶凉了,我收拾收拾,你去睡觉。”
蓝阕低低笑了笑,胸腔微微震动,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道:“改日。”
殷漱本已抬脚往厨房去,听了这话,脚底板像被浆糊黏住了,扭过半边身子,问道:“什么改日?”
他忽然低声了,声音像从窗外的风里飘来:“等你再见着我的时候,”他在桌上碾出个焦黑的圆点,“你就会看见真正的蓝阕了,连皮带骨,原原本本。”
殷漱本欲细细推敲他的话,奈何整日劳神,困意涌来,眼皮钧重,到了厨房,涤净茶盏,水烟顶得脸盖湿答答,她的眼睫直跳,欲沉梦乡。
自厨房出来,房内空寂,只余微凉。
额角似被窗风灌面,转身在茭白斋里巡一圈,推开吱响的木门,斋内斋外,杳无人迹。
那后生,终究是走了。
只见庭中苹果叶已被细心拢作一堆,旁边静静立着一只小坛子,坛口用布塞着,殷漱走去,将坛子从微凉的苹果叶中捧起,带回斋内,置于桌上。
放下时,半些点细沙从罐沿滑在桌上,这是她舀自火焰沙海的余烬。
夜深了,掩上门扉,褪下外袍。
茭白斋内只余铜镜前一点昏黄烛光。
殷漱对镜而坐,镜中眼底映着跳跃的烛苗。
她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物,那一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灵渊罗盘,盘面幽邃,其上竟非寻常方位,而是细密嵌刻着十条蜿蜒流淌的星河,星光点点,也似活物。
她未停,又从袖中拈出一只通体莹润的白蛛,此蛛并非活物,却透着森然灵性,只见她指尖微动,那奇异罗盘竟稳稳严丝合缝嵌入白蛛的背甲之中!
“咔哒”一声轻响,原本八条腿旁,竟无声无息又探出两条细长闪着光泽的腿,成了十足之数。
更奇的是,那嵌着罗盘的背甲上,原来安静的星河骤然流动起来!
幽蓝与银白的星辉慢慢氤氲,旋转活了过来。
小白蛛在妆台上轻轻一点,无声转向一个方位,背甲上流动的星河也随之定格,那一条条星河的流向清晰,赤坤、三骇、兑沣、钩絜,接下来就是四艮、震卯、黑离、渃巽、坎老、汸乾。
殷漱指尖抚过流转的蛛甲,烛火在她眼中跳动,蛛内每数一枚,那些就“叮”亮起来,不多一时,数过七枚,镜前晃了晃。
正低头拿梳子时,指尖忽地触到桌边一抹异样,目光寻去,香膏盒边竟多出一把莹润梳子,在透过窗棂的烛星里漾出透亮。
梳子上挂着链子松松环着桌沿,她轻轻一勾滑落掌中,木梳划过耳后的短发。
只是,她倒没有发觉原本被斩断的短发,此刻竟微微长来,发尾触及她的下颌线,比之前多了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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