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哥。”
他扭头,一道身影立于很遥远的地方。
狂风吹起他的长发,红色的发丝飘扬而起,化作红色的羽毛,一片片在铁锈的河流中无尽流淌。
沈平澜几乎能嗅到锈味,铁锈蚀的味道,鲜血的味道。
他正待凝神看去,那身影却消失了,好似从未出现过那般。
“砰砰砰!”有人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喂,你怎么还不出来!不说好了和我们去小卖部的吗!”有人在说话,隔着门板模模糊糊的。
门板立于面前供他凝望,他静默片刻,伸手推开门。
门外是两个小孩。每当他努力想要看清这两个孩子的面孔,他们的五官便溶于水中化开了,他看到的只有不断摇晃的水浪。
他只能凝视小时小区水池里,那张从长满水藻的绿水里浮上来的自己的脸。
胸口浮动着棉絮一般的情绪,一丝一缕缠绕成一个小小的结卡在血管间,他无法解开,可也没有产生特别强烈的不解。
因为有一些时候,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不解”的理由。他好像……不认识周围的场景、周围的人影。
“你为什么停下了?”
一道身影突兀浮现于水面上,他的脑后。浮现的过程中,那头羽毛般、河流般的红棕长发缩短、变深,最终化作微微及肩的黑色乱发,披于那人脑后。可偏大的眼眸仍然从深处透出一点绿。
周围唯一清晰的是遗忘怪物们爬行的动静,纵横交错的脑袋自四面八方探出,一张张向内塌陷的黑暗孔洞等待吸食他的记忆。
可他仍与水面上的眼睛对视。
圆圆的,微微上挑的大眼睛。
犹如一头食草动物从林间稍稍探出脑袋。
犹如一只缓慢试探的猎食者。
犹如一匹将要碾碎一切的骏马。
是的,是的,沈平澜不确定自己是否知道这道人影的名字、身份、性格……种种信息,但他轻而易举地想到了诸多与其相关的意象,并很确定这些意象在某些方面都是正确的。
医院走廊早已变了个模样,来自五个人记忆的元素错乱地拼接在一起。遗忘怪物绕开桌椅与掉在地上的画作,堵住了他所有去路。
有一团晦暗的光芒,依稀从因茫然而昏暗的意识深处升起,他似乎意识到这道身影频繁的出现代表了什么。这是他的某种猎人本能给予自己的提示。
——他不需要停下,不需要惧怕遗忘怪物令自己丢失记忆,令自己遗忘那些不想遗忘的事物。
唯有举刀,挥刀,前进!
于是他这么做了。
愈来愈多的遗忘怪物蜂拥而至,另两位猎人正在不断涌入的幻象、惶惑与怪物的实质性威胁中挣扎,忽地余光里照入那抹刀光。
仿佛大海掀起狂澜,幽邃色彩在其中沉沉浮浮,隐约具现出一头横行凶兽之身影,深渊巨口张开,露出每一寸刀芒构成的尖齿——
猎人们与桑德拉的目光下意识追随上去。
举刀,挥刀,前进,而后,毁灭路径上的一切!
刹那之间,前方所有聚集过来的遗忘怪物齐齐一顿,极度短暂的停顿后轰然炸开成漫天碎块!
幽蓝的光影一闪,所有怪物的碎块皆被毁灭,一时间前方空出一大条前路,只余细细的残余白烟在地面上升腾。
“前路通了!”这一变化令两个猎人心中茫然消散,一瞬只剩下坚定的前进的意念。
可在此之外,他们不免担忧。张桓清仅仅杀死一头怪物就失去了近期的一段记忆,沈平澜一口气消灭如此之多的遗忘怪物,他还能记得多少?这一重场景的最开头写着想要通过便不能遗忘,失去记忆的沈平澜能否离开?
……甚至于,要是一个人失去了所有记忆,是否也失去了一切欲\望与动力?他是否还会产生“想要离开”的念头?
“他不该这么做的。”张桓清忍不住开口,持剑立于侧前方,扭过头去,沈平澜在方才出刀之后,便一直静立原地。
“即便他是猎人中的首席,他也可以不这么做的。”
露易丝默然无语,桑德拉瞪大双眼,心中不断变幻的茫然与幻象也被刚才那一刀震掉不少,默默等待事情的发展。
“嗡!”
怪物被击杀的轰鸣在沈平澜耳中怪异地拉长、模糊,收束成耳畔一线躁动的蜂鸣声。
他没有听见,那不是声音,他没有看见,眼前没有升腾的白烟,方才那一刀的触感自指尖快速流失。胸膛中的心脏仍在跳动,可没有了震动传递出的声响,只是跳动本身。
他刚才在想什么?
刚才是什么时候?
思想是什么?
“他”是谁?
沉浸入恍惚的混沌中,在此地无有色彩无有声音无有触感无有气味,他的意识化进了一锅浑浊的汤中,可这汤中空无一物,仅仅是“不存在”本身在旋转、舞动。
有那么几瞬间,他自身完全消散,世界也完全消散。
有关遗忘,猎人们还是漏讨论了一点:一旦一切都被遗忘,那不止是“是否能意识到自己遗忘”的事情了,有关语言的概念,有关五感的概念,此前人生中一切先天或后天的信息所构筑出来的整个认知中的“世界”,都会烟消云散。
可是,在不存在之外,沈平澜仍残存着一种“感触”。
这感触不在心中,不在大脑中。
它是流动在四肢百骸、身体各处间的一缕光,原本穿插在神经与血管间,如今身体的一切溶解,它便也解放出来。
它是流淌的火焰,猛烈灼烧这什么都不存的虚无,一种陌生的感触在沈平澜肩头升起,他隐约记起这是痛觉。它是流动的河流,缓缓冲在虚无中,于是他听到了“声音”,这感官十分陌生,可从那暂时失去的语言系统里他感受到了一种柔和的坚定,有什么在托着他。
无声的旋律震动之处,“空气”的概念似乎回归了,有什么东西存在,并且弥散在周围,一种跳动的活跃的坚实,思维突然出现,思维突然想象出一副似乎毫不相干的场景,大片大片的碎石正随着一座宏伟巨山的崩塌而向身上落去,激起更加明烈的感触。
是啊,他仍“记得”。
他忘了全部,可似乎,他记得全部,那些感触就像被剧毒水母灼烧过,猛烈地烙印在皮肤上,痛楚直达神经深处。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坚定地选择挥刀。
他得到了提示,很清楚他将会通过这一重,带着他的记忆。
最终,给予他提示的身影再度涌现。
那是一头食草动物,倏然自林间探身,从他的身体内部好奇地凝望他。
那是一只凶悍的猎食者,利爪依然搭于他的肩头,他可以选择引颈受戮。
那是一匹暴烈骏马,马蹄已临于头顶,他感受到钢铁的重压,他可以在此刻离开,也可以选择留下。被那马蹄踏碎的幻想带起骏马长长的嘶鸣,温和的平静包裹了他,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隐微的恐惧。
为何而恐惧?
视野逐渐明晰,他望见了,锈红的身影在前方若隐若现。
握紧长刀,他下意识追了上去,尽管不知追逐的原因为何。没有记忆,但仍然想要抓住——抓住那道身影的全部,然后……然后呢,他们就能一起坠入那锈红的腥味的河流中,永恒流淌。
流淌,沙沙沙,正如这大海,昏黑的大海,冰冷的黑海在头顶无限展开,那身影却在海中如火燃烧,或许即将焚尽自身,也或许会蔓延到接近它的任何人身上。
越来越接近了。
沈平澜极力向前伸手,指尖在一个瞬间,触碰到了那背影飘起的一缕红发。
一缕触感如蜻蜓点过水面,是否真的碰上?他无法确定,只能眼睁睁望着这背影匆匆前进,消失在更深处。
一种挤过什么的拥挤感陡然出现在四面八方。
他顺势前冲,一瞬间全部感官与思维得到释放,脑中种种记忆再度清晰。
一切记忆都回来了。
不,或者说它们从未离开过,只是以某种形式模糊了。
第二重的场景误导他们认为遗忘怪物会导致遗忘,他们必须在不接触怪物的情况下“过关”,但实际并不是这样,他们若是坚定自身不会遗忘,便可正常通过。
沈平澜就是这样做的,身后几人无论有没有意识到“遗忘不会遗忘”这一点,都借着他清理出的前路顺利过关。
回望身后,那些错乱的场景重新拼凑回冰冷无人的医院走廊。
锈红的身影消失了,他终究没能捉住那缕发丝。
沈平澜望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从走廊跑出来,心头没有喜悦与激动,失落像不常打扫的房间落的那层薄灰,轻微地覆在心口。
为什么会不安呢?柳易明明应该还在这里,就在这附近,他们必然会汇合的。
他将心头的尘埃拂走,打量当前所处的环境。
他们正站在走廊外。这地儿像个小小的贮藏室,低矮的木头横梁下尽是黑暗,只有一盏小小的灯立于木地板上,照亮一小片霉斑,以及放在木箱子上的几件物品。
一把红色的刀,一根皮质长鞭,一台医疗器械,一张全家福照片……还有一块贝壳。
前面几件东西都很正常,是第一重场景里每个人对应的思念物品,可最后那块贝壳不出意外是柳易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沈平澜上前一步,想要拿起那块贝壳查看。可仅仅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他四周贮藏室的木墙壁便溶解了,其他几件物品也随之消失,只留下那嵌在相框里的照片与他一同留下。
一个新的场景逐渐浮现。
同一时刻,其他几位猎人也纷纷消失。
他们身后走廊上,一块老式电子屏幕悄无声息,打印出新的文字。
【请各位患者家属保持耐心】
【等待】
【等待】
【永恒】
【请前往四号楼取药在那里你将看到全部】
【我们永远爱你】
【我们永远记得你】
【永恒】
【拥抱我们】
【对讲d机卡啊我想带宽速率身上再一次喔厉害去除抱抱你】
最后一切红色光点化作紊乱光线闪烁一下消失,只留下一句巨大的话语占满屏幕:
【毋需抵抗,永驻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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