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隐没

萧雨淇将睡未睡,舒服地窝在被子枕头和林洌的环抱中,小声说,“昨晚,真的对不起。”

林洌的睫毛缓缓懒懒地扇了扇,也小声说,“雨淇,希望有一天,你不用再为自己道歉了。”

萧雨淇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抬眼看见林洌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她伸手摸了摸林洌脸上细细的伤痕,想凑上去轻轻吻一下,但她也累得一秒就睡过去了。

林洌道歉,是她做错了事;

萧雨淇道歉,是她作为这个人,本身就很对不起。

***

林洌和萧雨淇在幽暗的家里,过着明亮的日子;而刘晴则在明亮的瑞士阳光下,打着阴暗的一场仗。上帝从旁配合,在美国搞后勤。

刘晴要带John回到充满阳光和静谧森林的加州海岸,回到一座门前种着遍地小雏菊的房子里。德国生化研究院在发现John死后,立刻溶了那具已是尸体很多年的身体,留下了干干净净的骸骨。

John的一生,刘晴她们不清楚,可能世上没有人清楚。而他存在过的证据,只剩下研究院里的一叠高等机密文件,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个人能看得到。

全都烟消云散了。

刘晴刚下飞机,才踏上瑞士伯恩的土地,就得知德国生化研究院发出声明,他们找到了一具吸血鬼的骸骨,正在做化验证实。

林洌说,生化院发声明之后,很快博物馆也会发声明。但博物馆的声明一发,德国为了面子,之后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是以刘晴的人在德国从旁作梗,搅得生化院最近各个项目都不安宁,John那份所谓的化验证明也就迟迟出不来。

要从生化院的手中把John救出来,他们谁都没有办法。但要从博物馆的交接中把John要回来,林洌说,“也许…我们可以从国家藏品产权上下手,我问问我们教授。”

John的身份早就消除了,那么这具骸骨,是从哪来的?生前是谁?哪国人?德国不可能这么快就造出一份产权证明来。

刘晴点点头,很快又皱了眉,“就算我们能质疑国家博物馆的产权,还得有人来领头施压。那个人要有能力,又要愿意。”

这还是林洌受罚那一晚,一家三口围在饭桌前。林洌拿着个水煮蛋敷着脸,听到这,也不顾自己脸上的伤,扯起一个嘲讽的笑意,“美国。”她阴沉地笑着说,“John生前不是德国人,美国是出了名要面子的,他们难道会愿意。”

美国当时为了保证研究顺利,不受外界舆论干扰,早就消了John的身份,移去德国做实验。但现在人都死了,资料留在了德国,也不清楚有没有跟美国完全共享。一个难得抓到的吸血鬼,从研究到尸体,都留在了别的国家。现在只剩一把骸骨了,还要留在他们德国当展品。

林洌周一的时候才找到考古系教文物法的杜教授,跟她们杜教授绘声绘色地吹了一番德国博物馆将要收入吸血鬼骸骨的内幕大消息。要不是林洌的父母是世界各地跑的古董商,她也不可能知道。

杜教授恰好在五月请了美国的客座教授来B大交流。这位美国教授不认识John,但教授很爱国,且教授是文物法的教授,一转念就想到了藏品产权的入手点。林洌只字都不用提产权的事。

虽然当时身份证明是美国消的,但现在教授得知John是本国人了,这终归是抹不去的事实啊。

德国欺人太甚。

教授一动,美国很快就有了反应。加上林爸爸一回美国就找了他的一群学者朋友出来茶聚了几天。John没人认识,吸血鬼也不算什么,但说到德国有的美国却没有,这爱国的情绪一上来,目下无尘的学者们群情就很汹涌了。

美国一施压,德国国家博物馆的态度即刻就软了不少,对吸血鬼展品的公布计划立刻暂停了,但还没完全松口。

而刘晴在瑞士伯恩跑了几天联系上的十几个民间和平组织也恰好在此时纷纷表态,质疑德国以活人做研究。虽然都是捕风捉影的怀疑,说到底也只是软软的言论压力,但也足以让德国博物馆收藏骸骨的计划完全搁置了。毕竟只是一副炫耀成分居多的骸骨,早已不具备任何研究价值,没必要为它得罪那么多卫道组织。

但是!美方竟然惊动第三方,而且还是谁都不想得罪的中立国瑞士,德国的态度就绝对不能软。反正身份证明都消除了,就代表一时半会谁也拿不出国家藏品的产权了,那凭什么德国不能展出的,要白白便宜美国呢。

John的骸骨第二天就被推进了火化炉,在将近一千度的火光之下,化为灰烬。

那日之后,美国没有再跟进骨灰的后续。不能再进国家博物馆的骨灰,尘土一般轻,终于让死者重新成为了一个正常人。

这件事就此搁置。很多天以后,刘晴才终于能去领骨灰。一个已经不再是美国人的美国人的骨灰,由毫无瓜葛的刘晴来领。却无人置喙。

那一天,纽伦堡市中心公园里的郁金香盛开得非常灿烂。红的、粉红的、紫的、白的,缤纷无比。行人在繁花簇拥间的小径谈笑而过。日光之下,和平时代啊,自然岁月静好。

刘晴把骨灰带回去给John的妻子,或者说,刘晴把骨灰交给了一个叫Amanda Flythe的女人。

Amanda低头捧着骨灰,一个小女孩跑出来,拉着她的衣角。她低头望着女儿,说,“Dana,go pick me a daisy.”(Dana,去帮我摘朵daisy。)

妈妈叫她Dana的时候,通常是很正式的事。小女孩马上跑去草坪上摘了一朵小雏菊回来,笑着说,“A daisy from Daisy.”(这是Daisy摘给你的daisy。)

Amanda低头看着她笑,摸了摸她的头,把那朵小雏菊轻轻放在了骨灰盒上,抬头对刘晴说谢谢。

刘晴看着她们,说,“John gave us a word before he passed. He said ‘daisy’, so Daisy is your daughter.”(John走前留下一个词,他说“daisy”。所以原来Daisy是你的女儿。)

“It can be.”Amanda笑了笑,“He loves daisies.”(可以是。他喜欢所有daisy。)

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个Amanda Keffin,存在过三年。

Amanda Flythe曾经在斯坦福的一片红砖教学楼前,遇过一位高高瘦瘦的法律系才子。他口中的法律条文就像厨师指尖的盐巴糖粒似的,顺手拈来,一撒一个精准。有他的时代,没有残案。

那时加州西岸的海风微冷,她和他并排坐在教学楼的那片大草地上。她披着他的外套,晒着太阳,身上很温暖。他摘下草地里的一朵小雏菊,手抖着,把花粘在她耳边。

她眉眼弯弯,逗他说,“That’s it?”(就这样?)

他紧张得声音都轻轻颤着,说,“You’re my daisy.”(你是我的daisy。)柔弱而坚韧,纯洁而无处不在,不惧在千人一面的草坪中独立于世的美丽。

后来她成为了Amanda Keffin,生下一个小女孩。产后的她筋疲力尽,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包裹着小小婴儿的小棉被。他俯身贴着她的唇,说,“Amanda, she’s our little daisy.”(Amanda,她是我们的小雏菊。)

再后来,他在酒吧里为了护她,不小心露出了不该露出的面目。她一夜之间变回Amanda Flythe,从此不再认识一个名为John的人。

***

图书馆前栽种着两排樱花树,整个春末都纷纷扬扬的,眼看着将要败尽了,却又生出新的小小花苞。一代又一代,软嫩的粉白花瓣不断飘落,向着自己的命运轨迹忠诚地靠近。现在真的落到尾声了,只剩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挂在枝头。萧雨淇坐在图书馆楼上的窗户旁,往下看着林洌低头挂上了刘晴的电话,踏着地上零星的三两花瓣,慢慢地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林洌上了楼,穿过层层书架,走回刚才她和萧雨淇一起坐着的位置。书架尽头,萧雨淇坐在窗户边,在电脑上啪啪地打着字,桌面上摊开了几本书。偶尔她停下来,探头去翻手边的书。她的脸在细细的发丝间明明暗暗,露出鼻尖小小的一点,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萧雨淇还是萧雨淇,如同一朵出尘的花,纤细娇嫩,安静自持,在阳光下美得自由自在,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萧雨淇余光感觉到林洌,转过头去找她。林洌对她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坐着的萧雨淇只到林洌胸口的位置。

“骨灰,拿到了吗?”萧雨淇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她知道林洌和她爸妈在设法拿回那个叫John Keffin的吸血鬼的骨灰。

“拿到了。”林洌低着头,表情淡淡的。她伸手摸着萧雨淇的脸,指腹滑过那颗泪痣,安静的没说话。

萧雨淇在她掌心里微微点了点头,她想说“那就好”,但那不是真话。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好,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是好。

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林洌忽然伸手把萧雨淇按到自己的胸前。萧雨淇的脸贴着林洌,听见她的心跳沉稳而坚定。林洌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蓝得那样均匀,没有云,也没有飞鸟。所有东西都混成了这股一望无际的蓝。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忍受了上千个日夜毫无意义的凌迟。死了以后,至少得到大洋彼岸的零星白花和几许沉默,以作祭奠。

林洌坐下,在萧雨淇身边复习她的文化人类学。萧雨淇是现在才知道林洌这学期有这堂课,估计林洌也是现在才想起来这学期自己还拿了这堂课。萧雨淇没好气地笑着,压低了声音说,“现在复习,来得及吗?”都已经六月了,离考试没几天了。

林洌也笑,“反正现在复习,就比不复习要来的及。”

林洌从来是这样的,她想要,就去拿,拿得到高兴,拿不到也不颓靡。萧雨淇用手背轻轻扫了扫林洌的手背,说,“你会不会也有怕的时候?”

林洌马上转脸看她,上上下下地慢慢摸了她一眼,“我怕的可多了,你还没看出来?”

萧雨淇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怕不怕有些事情做不成。比如骨灰,你怕不怕拿不回来?”

林洌一脸从容的笑意,“雨淇,你想做的事,不一定都会做得成。但你想要的,一定都能实现的。”

萧雨淇笑起来,“嗯,你要不是太天真,就只能是在说谎。”

林洌刮了刮她的脸,认真说,“那些你想要,但却完全没有办法实现的,都还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萧雨淇无声地笑得更欢乐了,笑得整个脸颊都鼓鼓的,可可爱爱,“哦,我明白了,达到梦想很简单,达不到的时候换个梦想就好了。是吧?”

“不是,”林洌戳了戳萧雨淇的脸,笑着说,“我们固然有很多需求是没有办法被满足的,但如果你去找一下那个需求背后的需求是什么,那个背后需求的背后又是什么。问到某一层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有一些自己本来已经拥有,或者你很确定可以达成的东西。”林洌继续解释,“比如,你问我怕不怕拿不到骨灰。我不怕。我想拿到骨灰,只是因为我想给John一份作为人的尊严。只要有人去为他争过,他就已经有了这份尊严。他们就知道,世界上是有人把John当人,而不是怪物的。”

萧雨淇沉默了一下,微微勾了勾嘴唇,一个遗憾的、安抚的笑容。

林洌问,“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怕?”

“我怕什么?”

“你说你怕成为不了一个坚强独立的萧雨淇。这个害怕的背后是什么?”

萧雨淇垂了垂眼帘,说,“怕以后要连累你。那你跟我在一起就太累了。”

“雨淇,你为什么会觉得,以后一定是我带领着你?”

萧雨淇笑了笑,叹了口气,“林洌,跟你说不明白。你看我总是觉得我好。”

她把脸扭开了,回到电脑上,面上还挂着笑容,但那笑容现在就像一层薄膜,把她与林洌连接的通道口封住了。

林洌此时即使多看一眼萧雨淇,都是在逼她。林洌的一口气也不敢叹出来,她抿着唇,胸口缓缓地起伏,低头继续看文化人类学。

林洌确实无法明白。就像林洌有深入骨髓的责任感和保护欲,萧雨淇也有深入骨髓的自卑。

她这个人,是一种原罪,被旁人所惧怕,被道德所追杀。这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她是什么。

她无法摆脱,只能隐藏。隐藏,本身就带了点懦弱和龌龊的意思。

属于猎物的自卑,安全感无法由别人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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