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甚烈，打在从门洞里涌出的灰尘上闪着金光。梅陇镇炎月宗不大的演武场上聚满了人，此时却寂静无声。
只见众人纷纷吃惊地望着黑洞洞地门内，仿佛里面藏了什么蠢蠢欲动地怪物一般。
忽然，里头传来一声轻咳，一袭黑袍伴着紫金龙纹走了出来，正是脸上惊疑未消的秦烈阳。他方一出门被太阳晃了眼睛，等到终于看清场中几十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时，又立马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找了找躺在地上的铁二一抱拳：
“二兄承让！”
这一声喊得那叫一个仙风道骨简直要原地飞升了，吴依依对其演技佩服的五体投地，几乎也要入戏。她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朝屋内看去，依稀看到一抹香灰落下，方才点燃的香此刻才悄无声息地燃尽。
不知何时铁二已经爬了起来，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快步朝秦烈阳走去。
吴依依一看不好，这是要干架，赶忙追了上去。
结果她还没赶上，铁二蓦地在台阶下站定，极恭谨地一抱拳道：“李兄神功过人，在下佩服！”
吴依依当即一愣，演武场上鸦雀无声，秋风一扫，跟门框藕断丝连的半扇房门终于哐当一声了此残生。
不知谁大喊了声好，人群骤然热闹了起来，其中甚至有几个拍手的，不知谁大笑一声吆喝道：“李兄好手段！”
又不知谁用肩头顶得铁二一个踉跄，笑道：“想不到老铁牛你也有吃瘪的一天！”
众人闻言大笑，一哄而上将吴依依和秦烈阳拥作一团，对两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起来。
刚刚还一脸严肃的乔镇岳此刻已经笑意盈盈，显然说话算话，默许了两人加入炎月宗。
其实江湖中人以武犯禁的数不胜数，个顶个儿的刺头，尤其是炎月宗这种一等一的“藏污纳垢”之地，离经叛道在这里简直不算什么稀奇，没在官府通缉令上挂个号简直都不好意思在这圈子里混，故而大家都讲究个义字，信的都是以力服人。
既然吴依依二人按规矩赢了比武，那此时此刻就是炎月宗的人，神仙来了也挡不住。至于这两人身上诸多隐秘嘛……乔镇岳环视一周便抛之脑后，行走江湖谁没点秘密，眼不见为净，他才不上赶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将我地窖中的好酒都搬上来！”只听乔镇岳大喊一声，众人纷纷响应，不消片刻便有人从地窖搬着酒鱼贯而出。
“哈哈哈，难得见舵主舍得如此好酒，乔舵主，您这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啦！”
“今朝有酒今朝醉，都给我放开了肚皮喝！” 说罢，乔镇岳便当先一仰脖，直将烈酒灌入腹中。
众人轰然叫了声好，纷纷豪饮起来。
酒酣兴浓之际，偏有一阵狂风扫过，带得马蹄铎铎之声由远及近。那马一声啾鸣停了下来，似乎交代了什么信息之后又拍马狂奔而去。
乔镇岳一愣之下，明显叹了口气，端起酒一饮而尽。片刻后，只见一人快步走来正要低声说些什么，却被他高声打断：“都是兄弟，直接对大家说。”
那人略一迟疑，便高高举起手中一个古朴令牌扬声道：“飞龙令！晓谕各部，青云宗已为我宗铲灭，余部北撤。贼首青云宗代掌门梅应秋在逃，令速速追拿。有提供切实消息者赏金百两，有功于缉拿此贼者，赏金千两，隐瞒不报者，炎月宗万里追杀不休！”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湿甜的气味，这个夏天还跟秋天纠缠着断不干净，忽然轰隆一声闷雷在云上滚了滚，云层当即厚的能滴下墨水来。
乔镇岳忽地回忆起十年前，上一次看到飞龙令时的情景，兄弟们也像这样大碗喝酒，如今剩下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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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过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月色干净澄澈，怡红楼的楼顶上秦烈阳正在大口喝酒弥补在炎月宗被强行打断未能尽兴的遗憾。
他刚与思渺吴依依二人将今日比武经过细细捋了一遍，想来自己在炎月宗情急之下逼退铁二的一掌大抵是占了秦烈阳这具身体的光。
按照思渺的说法，脑子傻了内力却不会立刻自行散去，顶多是不会用罢了，今日应该是情急之下身体本能地发挥了魔尊经年深厚的内力，实在是侥幸之极，属于出门踩到屎了。
秦烈阳大感不服地和思渺对上两手，被这个小家伙教训地够呛，提着几壶闷酒就上房顶夜观天象。
至于吴依依的金刚不坏手，估摸着是天机阁什么高深武学，以吴依依这种不学无术的脑子竟然一时半会儿会想不起来自己学过些什么，惹得思渺大呼明珠暗投，师父偏心，两人按例绊起嘴来。
秦烈阳随手灌了一口清淡如水的米酒，斜倚在房顶上出了神。他特别钟爱此间几个铜板就能装水似的装满一壶的劣酒，比之上一世的白酒，喝起来倒有一丝飘然世外的闲情雅致。
喝到尽兴处，举杯邀了一下明月，颇有点诗情画意在里头。
不想背后突然传来铛的一声瓦片破碎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惊呼，秦烈阳以为是吴依依来逮她回去听她魔尊编年史正要抱头鼠窜，却不料看到小桃红正端着小板凳进退两难。
此女昨日还赏了自己一座五指山，秦烈阳看了看那个板凳拿不准主意这是用来坐的还是用来行凶的，脑袋不由缩了一缩。
眼见行踪暴露，小桃红略一迟疑便端着板凳屁颠屁颠地坐在了秦烈阳边上。
“昨日那一巴掌……”，小桃红沉吟半晌开口道。
“无妨，……”，秦烈阳笑了笑，正待如往日一般调笑几句，忽然间没来由地一阵兴致缺缺，仿佛浑身的油腔滑调此刻都被清淡的夜色洗去了一般。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到了嘴边，又变成“无妨”两个字落了下去。
小桃红见他竟不似往日一般调笑回来有些意外，却还是鼓足勇气将衣角纂成了麻花说道：“其实你就算是个……就算喜欢男的也没关系地，只要你也喜欢我，我便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喜欢男的？秦烈阳想起昨日女扮男装地吴依依“霸王硬上弓”地一吻，脑门蹦蹦直跳。
“姑娘不必……”，秦烈阳听出对方美意本能地拒绝。他转念一想，自己第一时间没想着澄清自己“喜欢男的”这件事，反而逗头就回绝了姑娘家的一番心意实在是太不礼貌。
他正要找些个说辞找补一下，却见小桃红猛一抬头，脸上蓦然泛出了夜色都盖不住的通红，眼角通红控制不住地大声道：
“你是嫌弃我？我还是清白的！”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纵然在风月中打过滚，终究比旁人更介意自己的身家，铮辩一般的“清白”两字喊出来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小姑娘连对方的“断袖之癖”都能接受，实在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
秦烈阳微微一愣，轻叹了口气又是一句：“姑娘不必如此，是秦某配不上姑娘”，终于把方才未出口的话补全了。
这句话秦烈阳说得坚决却也真心，他至今不知自己是人是鬼，说不得哪天就要还魂回去的，哪里配得上什么真心实意。
他这一世，这一条命本不是自己的，他只想游戏人间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图个快乐逍遥，谁知初来乍到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待将他卷入其中。正如他今日只想将自己作个笑话撒丫子跑个痛快做个无牵无挂地傻子，奈何终究还是甩不去秦烈阳身份的羁绊，一掌搞出了什么内力出来。
又好像现在，秦烈阳本想做个寻花问柳的登徒子，却不想没由来地种了顿深情。
趁他发愣的档口，小桃红终于回过神来。不过方才那个愿意追随意中人到天涯海角的精气神却一瞬间全然无踪，原本挺直的身躯蓦地如被人敲碎了骨架一般柔弱地仿佛没有着力的绳。
小桃红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也不知是绝了什么想法，眼中顿然失了几分神色。她心中失意眉眼间却反而堆出了浓浓的笑意。她一张俏脸掩饰不住的苍白却又笑得风情万种简直要开出花来。
“你们男人，全都一个样，昨日还一口一个小甜甜要替我赎身，如今小甜甜寻来了，却说姑娘不必……”
小桃红软若无骨的手在秦烈阳脸上轻轻划了一下，眼波流转全然没了方才的坚定神神色。只听她略带风尘地调笑道：“明天来我房里，给你打八折……”。
说罢，拂袖离去，连小板凳都忘了搬。
“我有说过要替她赎身？”秦烈阳望着小桃红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说过几次，不过你都喝醉了应该不记得”，身旁忽然传来轻若鬼魅的一声回答，吓得秦烈阳差点没从楼上摔下去。
吴依依不知何时已经占据了小桃红的宝座，取了酒壶毫不见外地喝了起来，结果刚一入口，酒壶就被她一把塞回秦烈阳怀里道：“什么东西，涮锅水么？”
秦烈阳不以为意地接过酒壶喝了起来。
“今日青云宗的消息传来，青楼里七嘴八舌地好不热闹”，吴依依没由来地对秦烈阳说道。
秦烈阳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世道突变，青楼女子也知道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盛世红颜娇贵如花，乱世佳人命薄如纸，想找个依靠很正常。”
“你知道就好，只怕你听人一顿花言巧语就以为自己风流倜傥，风华绝代了”，吴依依点点头，接着又说道：“怡红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姑娘十六岁以后必须接客”
“卖艺又卖身的那种……”，吴依依仿佛怕他听不懂似的补充道：“恰巧今日正是她十六岁的生辰。”
秦烈阳闻言一愣，转头朝小桃红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哪里还能看到对方身影。
他想起方才小姑娘那一声“我还是清白的”喊得突兀又用力，似乎在用尽力气拼命挣扎。只是这世道如泥沼，哪里是这般容易就能逃脱升天的？
他想了想，喜欢，不至于，心动，却多少有些……谁又能抵挡一个俊俏的妙龄少女的告白？
忽然远处嗞啦一声升起枚烟花来，啪一声炸开映红了半个梅陇镇。那绚烂的花火印在秦烈阳脸上，他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来。
秦烈阳心有所感，抬手猛灌了一口酒，指着那烟花伤感地说道：“世道离乱一起，多少人的命运又会如这烟花般美丽动人却又一闪即逝！”
吴依依缩在板凳上，两手抱着蜷起得双腿，饶有兴致地看着秦烈阳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你在说什么废话，这是炎月宗传令焰火，快去集合给我麻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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