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观潮的前一夜。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临安城灯火通明,而西子湖畔更是游人如织。红男绿女成双成对,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满怀志气,娇俏可人的少女盛装出行。天上的月华交着地上的光辉,仿若一片灯火的海洋,靡丽的景象把湖光山色都比下去了三分。
画舫上飘来渺茫的采菱歌谣,一主一仆游荡在西湖边上,叶清歌身穿男装,摇着折扇。
此刻她玉白的肤色被抹得微黑,两道笼烟似的远山眉给重重描浓,勾画得飞入鬓角,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两侧时不时有少女投来羞涩目光。
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的侍女碧雯则扮作小厮模样,一路在心中暗自捏汗,生怕露馅被人认出。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曾几何时,一段苍凉的歌声穿透过人群传来。
“小姐……呃,公子你听,那边有人在演皮影。”
前方一处挤挤攘攘聚满了人,咿咿呀呀的唱声里,碧雯正寻思着要不要和小姐一起过去看看,一抬头惊觉前方哪还有叶清歌的半点影子?
夜市之中人影幢幢,侍女不禁有些着急,四下环顾:
“公子?公子?”
完了,这下把人给跟丢了。
正当碧雯到处寻找叶清歌时,当事人却不慌不忙地穿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忽然,叶清歌顿住脚步,抬头看着那匾额上的几个字,轻念出声:
“凝、翠、楼?”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建筑,只见一排木牌悬挂在檐下依次排开,上面的名字皆香艳而旖旎。不时有轻纱束胸的女子出来接客,大片大片肌肤裸露在外,昏暗的灯火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原来是勾栏场所。”
叶清歌正欲离开,手指却无意间触碰到腰间的玉佩——还是入城之日那人遗失的,今日她出于好玩的心态戴了出来。叶清歌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只见她唇角轻勾,旋即便踏入了凝翠阁的门。
才入门就有四五个姑娘迎上来,为首的老妈子眼光一扫断定这是个多金的主,忙不迭地道:
“不知这位公子喜欢哪样的姑娘?我们凝翠楼别的没有,姑娘可是应有尽有。”
见叶清歌不说话,老鸨又接着道:
“公子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吧,可巧前几日我们这来了位胡姬,舞跳得那叫一个好,公子是否有兴趣去瞧一瞧?”
闻着老鸨身上浓重的脂粉味,叶清歌不由一阵厌恶,尽量让自己离她远点儿。
她好奇地看着这风月之地,天井围栏似的结构,正中云石砌成的台子上西域裙装的胡姬露着一截雪白的蛮腰,身上缀着的铜铃随舞步发出阵阵流音。
耳边传来男男女女的调笑声,或行酒令,或赏歌舞。这一切对她而言既新奇又陌生,皆是从未见过之景。
突然,叶清歌的目光落到楼顶悬挂的枝型吊灯上,巨大的灯簇分作九盏,每一盏都精心雕成了莲花模样,花心燃着晃悠悠的火苗,映得整个大厅有如白昼。
叶清歌仰头看了片刻,眸中微光闪动,忽然足尖一点地,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又接连点了几下栏杆,借力跃至吊灯前。
在一片惊呼声中,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一块蓝田玉佩已然被悬挂在了灯下,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泛着幽幽软光。
她的整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却有着回雪流风之美。没过多久便有人认出了玉牌上的字——
“是信陵公子谢忘渊!”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人或多或少对这个名字都有所耳闻,一时间不禁议论纷纷。叶清歌也未作解释,对着众人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个轻蔑微笑便转身离去。
然而她前脚踏出门,后脚便从一旁传来一个声音:
“这样做有意思吗?”
满月的光华下,一人抱着剑静静地靠在墙角上,一袭白衣在水银般的月色下无风自动。
将近子时,夜市中的人渐渐散去,然而叶清歌仍是不见踪影。遍寻不着的碧雯只得站在她们走失的地方。
风里隐隐送来莲叶的清香,多年以后鬓已衰白的侍女再回忆起这个夜晚,只记得偌大的杭州城灯火阑珊,万籁俱寂。
很多事情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注定了她和小姐出来游玩,注定了她们在人海之中走失,注定了小姐会在这临安城遇上她一生的劫。
缘起临安,缘灭临安。
天上一轮皓月,水中一个月影,粼粼波光仿若皱碧叠纹。荡漾的水波中灯火点点,好似被打碎的星辰不经意间落了进去。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么?”
微风拂过,画舫随着水面的起伏轻轻晃动,翘起的船头立着的两人仿佛剪影一般,两身白衣在模糊夜色中显得分外清晰。
踏着一地破碎的月光,谢忘渊脸色淡然,忽然又笑了笑,笑里漾出无边风月:
“喂,我说你,跑了这么久,轻功却也不错,你是哪个门派的?拿我的玉佩做什么?”
叶清歌仍只是沉默,只听得谢忘渊轻叹一声,“原来真是个哑巴,可惜了。”
他还欲再说什么,画舫外却依稀传来了缥缈的歌声,循声望去,原来是夜市散后,演皮影戏的老人背着筐箧行到了此处,且走且吟着戏里的唱词。
“要不要过去瞧瞧?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月色正好,西湖上凉风阵阵,不知怎的,谢忘渊忽然就想找个人一起和他过去看皮影戏。
早就听说临安的皮影戏好,可惜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看。打入临安的那天起他便与刀光剑影作伴,生死门前哪还有半点闲情逸致。
“是《长恨歌》。”
许久许久,夜风中传来叶清歌的叹息。
谢忘渊一愣,惊讶道:“原来你竟不是哑巴。”
叶清歌淡漠地瞧了他一眼,逆着月光看去,白衣的公子眉眼如画,不似第一次见时那么冷峻,唇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确然是张漂亮的面孔。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你可愿陪我去看一场皮影?”
“你若能先到湖对面我便同意。”叶清歌淡淡道。
谢忘渊扬眉一笑:“那你就是同意了。”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自信过头便是自负。”
“哦?是吗?”谢忘渊摇头,“我只知道我有自负的资本,更何况,我从来都不觉得自负是件坏事——”
他话还没说完,叶清歌便已飞身跃起,足尖连点水面,转眼就要到堤岸,谢忘渊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冷月下的湖面,倒映水间的灯火打散之后转瞬合拢,只余波纹悠悠。
演皮影的老人抬眼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惊得下意识往后一退。只听得其中一人道:
“我先到的。怎么样,服不服?”
另外一人没有作答,只是别过脸,轻哼一声。
反应过来,老人笑眯眯地问道:
“二位客人是要看皮影吗?不知要听些什么?”
“就点你刚才唱的吧。”谢忘渊随意地说道,环着双手靠在一株柳树上。
木架搭起幕布落下,伴随着一声锣鼓,一个剪影浮凸出来,笛声悠扬地响起,徐徐拉开了那个故事的开端——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多年前的一幕呈现在眼前,那个孤独的王者坐拥天下,山河万里却难得知己红颜。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不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
不知不觉间,戏已演了一半。
戏中狼烟四起,马蹄狂乱,一场盛世繁华顷刻间被踏得粉碎。叶清歌默不作声地走到幕后,接过老人手中的皮影。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不知何时谢忘渊也接过了唐明皇的角色:“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幕布上杨妃含泪凝睇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物是人非事事休,一曲霓裳羽衣重闻欲断肠。
如何再见?再见已是死生两隔,相对无言。
夜空中忽然“嗤”的一声,一道烟火猝然升起绽放、散开,紫色的光华仿佛水般向四面八方流去,重重大丽菊盛开于天幕,绚丽的火花映亮了她的眼,他们的眼。
戏也步入尾声,故人遥望,情债难偿。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黄泉碧落,唯余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夜空之中烟花一个一个绽开散落,五彩缤纷,仿佛下了场缤纷夺目的流星雨,带着不属于人世的浮华。
戏文落幕,趁着谢忘渊还在仰头凝望烟火,叶清歌身形移动,宛如一只渡尽寒潭的冷鹤,转瞬消失在了苍茫夜色之中,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他和她不过是这江湖中萍水相逢的万千过客之一。
既是过客,无须告别。
谢忘渊回过神来时,只剩下夜空中簌簌盛开的烟花还在绚烂。漫天的光与影里,谢忘渊伸手拂去衣襟上的灰烬。
彼时他还不知道属于他俩的命运从此刻起正式交汇在一起,朝着那个既定的终点一往无前地奔去。
就像此刻盛开于头顶的焰火,在一场宛如夏花般的繁华过后,只余一地死寂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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