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修晏在周府有一间书房,因着周洛谦此人无妻女,又一心扑在事业上,偌大一个周府几乎都是办公之地,贺修晏来的这些时日便是城外军营、周府和听雨轩三头跑。
果真很快便有人抱着一沓卷宗来了,贺修晏大致翻了翻,分门别类,皆是城中势力分布以及那些复杂的关系,甚至有些年头的历史渊源也记录在册,贺修晏眉宇微挑,想来周洛谦这些年倒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他重新续了烛火,便坐下开始翻阅这些厚重的资料,虽然周洛谦说的没错,有些势力根基深厚,轻易撼动不得,可他这人生来便有股傲气,事再艰难,他也不会畏缩,他的人生没有退这个字。
周洛谦吩咐完下人给贺修晏送去了东西后便出府了,他上了马车,说:“去阮家。”
司决嘴里叼了根草,等周洛谦坐稳,他一挥马鞭,声音清亮:“好嘞大人!”
阮府门口已经停了数辆马车,不难看出阮家在桑落城的声势地位,周洛谦刚下马车,看着那络绎不绝的门口微微皱了皱眉。
司决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色,他看着周洛谦,说:“大人,两个时辰您未出来,我便闯进去找您!”
周洛谦回头,看他一脸杀气,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头,笑骂道:“闯什么!给我在这好好待着。”
司决是他当年从府衙棍下救下来的,他父亲嗜酒如命,还欠了一堆赌债,不料有一日竟在醉红楼喝醉了酒从栏杆上翻了下去,众人惊慌之余将人从湖中打捞起来,却发现已经咽了气。
债主们找上门来,司决的母亲一听那巨额的债务,当晚便投了井,第二日那些人便将司决送进了府衙,那通判一看来的一群人的头是城中有名的小霸王陆禹赫,又看了看衣衫褴褛的司决,便知此事难以善了了。
陆禹赫哪会真的在意那点钱,他纯纯看不得司决明明卑微到尘埃里却依旧不服的眼神,他被打倒在地时口中吐着血沫,年轻的脸上浮现一丝狠绝之色:“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本事就杀了我。”
他是真的想当场宰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可旁边人却低声劝道:“陆爷,前些日子您才因为去袖香阁被老爷禁足,这才刚出来就闹出人命,若是传到老爷那,怕是不好收场。”
陆禹赫心下也烦闷,最后只能依着一人的话将人送来了府衙,他动不了手,还不能借别人的手教训教训他么。
通判陈知行一看陆禹赫那神色便知其意,他叹口气,让人施了刑,乱棍之下,司决忍不住痛哼出声,陆禹赫却在一旁悠然喝茶,见司决那孤狼一般的眼神,陆禹赫只觉心烦,看了一会,他搁下茶便走了。
他走时没说停,陈知行便知道此人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周洛谦那日正好有事来府衙,一来便看到堂上血淋淋的场景,他赶忙让人停手,问清缘由后怒骂一声:“荒唐!”
他将那孩子送了医馆,前前后后去看了好几次,待他伤势稍好转后便给了他些银两,想让他离开此地去别处谋生,可那日这小子却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周府门口,一路上无论周洛谦说什么他都不肯走。
那日他被打得痛昏过去,醒来时只知道是周洛谦救了他,他不愿就此离开,他想报恩,可到了周府门口他才知道周洛谦的身份,他跟了一路,到了门口去踌躇了,他厌恶官府,桑落城官商勾结,官官相护已是常事,他厌恶这些冠冕堂皇的人,于是他改了主意,转身便想走。
可周洛谦明显也看到了他的神色变化,他觉得这孩子眉眼戾气太重,放他离去恐会出事,他叫住了司决,让他在府中谋个差事,司决不喜与人交往,最后便选择当周洛谦的车夫。
闲暇之余,他便跟着周洛谦请来的师父苦学武艺,这些年已大有精进,曾经有来客看到他,调侃说不送到军中可惜了,周洛谦也问过他此事,他却吊儿郎当地说没那志向,只想在周府当个马夫混吃等死,周洛谦哭笑不得,笑骂他没出息。
回过神,周洛谦看着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已经长成七尺男儿,暗自感慨一声时间过得可真快,司决捂着头,有些不服气地看着周洛谦远去的背影。
多大了还拿他当小孩,他看着阮府门口,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没开玩笑,如果阮家真要发难,他定然地不顾一切闯进去的,这些年他并非一无所知,周洛谦与他们的暗下较劲司决一直看在眼里,他绝不允许这些人动他周城主的一根汗毛。
周洛谦被迎着进了里院,在入厅时碰上正好被推来的一名儒雅男子,他坐在轮椅上,身形有些瘦弱,面容却十分平和,他温声唤道:“周大人。”
周洛谦亦回了一礼:“二公子近日可好?”阮家二爷可能是周洛谦在阮家唯一有好感的人,他不似大公子阮南琛那般纨绔无状,相反,他温和有礼,待人和善,平日只好读一些闲书,唯一的遗憾便是他这双腿,早年出了意外后便只能依靠轮椅了。
阮牧尘轻轻笑着:“劳大人惦记,晚辈一切都好,周大人倒是面上有些疲色,公务之余也要注意多加休息啊。”
周洛谦保持着跟轮椅一样的速度与他一同进了厅,他亦笑:“都是些琐事罢了。”
宴中已坐了不少人,他们看到周洛谦,表情变幻莫测,心思万千,周洛谦没有理会,他走到主位上对老爷子行礼祝福,还对此前的拒绝表示愧疚,推脱实在是公事太忙。
老爷子目光如炬,他与周洛谦客套几句,等众人皆落座后,他状似无意地问:“听闻周大人最近忙得很,不知府上那位的意思是?”
众人皆沉默下来,都看着周洛谦,这也是他们如今最关心的话题,周洛谦近日行事如此嚣张定然是贺修晏在后面撑腰,可贺修晏究竟是什么意思,要办他们还是仅仅小惩大诫一番,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会直接决定他们采取的回应方式。
周洛谦早知今日来必定要面临这样的局面,这些人碰不开贺修晏这块铜墙铁壁,便只能来他这探消息,早在贺修晏向他要城中势力派系的卷宗时,他就知道贺修晏大概压根就没打算轻易善了这事,但这群利益熏心的恶狗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思索片刻,说:“贺将军的心思我哪猜得到,不过是让我面上做出点响动来,大抵是要让郢都那边看得过去吧。”
这话拿捏得很有分寸,算是轻拿轻放了,他将自己摘出去,也不能将贺修晏推到浪前来,只是打着马虎说做个样子给郢都看。
阮元林盯着他,眸中神色深了些许,他说:“哦?这样么”,他朝着周洛谦端起酒杯,笑着说:“我还以为周大人心大了,要飞去郢都享荣华富贵了。”
周洛谦面色不改,亦端了酒杯回敬,他心下一跳,这话说的,明晃晃的警告了,只要他还想要在桑落城混,那便不要胳膊肘往外拐。
宴上众人看他的目光皆是不善中夹杂着威胁,那一道道探究且冰冷的目光像凌迟的刀一样扎在他身上,周洛谦感觉自己仿佛置身狼群,他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却暗自苦笑,要不是郢都从未回应过他递的折子,他堂堂一城之主何至于如此屈于人下,胆战心惊。
只有阮牧尘依旧面色淡然,他用那瘦得有些苍白的手倒了酒,向周洛谦微微举杯,声音温和:“周大人,受累了。”
周洛谦对他回以一笑,冰冷的酒液滑入喉咙,辛辣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酒过三巡,宴上早已恢复了那热闹轻松的气氛,没人再提起那些事,只是各自畅饮着聊些无足轻重的风雅之事。
周洛谦本欲想提前走,可阮元林时不时便要找他说两句,阮牧尘似乎觉得他情绪不佳,也在旁边陪着多饮了几杯,他反倒是不好推脱先走了。
周府,贺修晏正微微揉着额角,桌上卷宗铺了大半,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他停了动作,眸光微动,下一秒,寒光掠过烛火,直向面门而来,贺修晏推开桌案,仰头躲过,他看向来人,瞳孔微缩:“是你?”
女子着锦绣凤栖裙,手上把玩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她眸中似映着波涛汹涌的蓝色大海,美丽又张扬,她勾着唇,有些意外地挑眉笑道:“你认识我?”
贺修晏环视一周,微微抿唇,此刻已是深夜,他亦无使唤下人的习惯,况且,就算有人在附近他也不能喊,此人恐怕不是寻常人能应付得了的。
女子有些遗憾似地叹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人儿,今夜便要死在我手中了。”
她也不知如何动作,话音刚落,转身便到了贺修晏面前,贺修晏早有防备,侧身躲开,女子速度太快,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本就疲惫的神经此刻却必须紧张起来,他撤步到了墙角,借着书柜之力倾身越过那女子,趁着那一刀刺空的间隙,他跑到另一边从一架上抽出弓箭,回身便是一箭射去,女子头偏了偏,发丝微动,她瞬步到贺修晏面前,语气轻嘲:“人类的武器,太慢了。”
贺修晏瞳孔骤缩,冷兵器已经刺入了腹部,冰冷的匕首贴着血肉,钝痛袭来,贺修晏眼前黑了一下,他嘴角溢出血来,他说:“谁派你来的?”
都这时候了还管这些问题重要吗?女子没理他,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心道:就这点手段?不应该啊。她看了眼已经落在地上的弓箭,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的贺修晏,总觉得此人哪里有些面熟似的,但她很快将胡乱的猜想甩出去,冷笑一声,将匕首从他腹部抽出来,滴着血的刀刃逐渐挪到贺修晏胸口,她声音呢喃在贺修晏耳边:“上路吧!”
她刚要将匕首刺进贺修晏的心脏,却突然被一股力掀开,人未至风已到,她躲避不及,被那强风推开撞到了墙上,她扶着胸口,掩去嘴角一丝血迹,看向眼前轻轻扶着即将倒下的贺修晏的男子,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温聿看向她,平日里勾人心弦的桃花眼此刻却没有温度:“嫌命长了?”
女子收了匕首,有些可惜似地看了贺修晏一眼,顺步便到了窗前,她微微侧过头:“你的人啊,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勿怪。”
温聿在她掀窗而起的那一瞬说:“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
女子身形顿了顿,下一刻隐入黑暗中,空气中回荡着似有若无的一声轻叹:“一直记着。”
温聿看着怀中脸色苍白的人,贺修晏微阖了眼眸,眉间有些痛苦地拧着,他刚想开口,却立刻呛出血来,温聿叹口气,封了他的穴道,将人抱起,说:“先安静些吧我的大将军。”
他跃上屋顶,足下轻点,身影在黑夜中瞬移成残影,朝着听雨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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