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谦心里也苦,昭云的军制很特殊,下令必须获得中央的层层审批,地方军队不可擅自调动,可若像此次一样战事突发,根本等不及上报到朝廷再调军令下来。
整个昭云不听此令的大概只有贺修晏和平阳城了,贺修晏是无人管得了,陛下也巴不得他频繁调动,最好不要在某处扎下根来,而平阳则是因为宋怀忠。
宋怀忠早年间便因为前左相顾维舟一事跟永承帝闹得不愉快,自那后他甚至鲜少再踏足郢都,而三年前又因为朔风城的事上郢都大闹了一场,他儿子宋淳风是朔风城守将,却听闻陛下下令放弃朔风城,撤军洛川,他得知此事立刻快马加鞭赶到郢都,就差在朝堂上指着陛下鼻子骂了。
要不是贺相拦着,那天陛下的面子都要给他扫光了,差点气得当场便要斩了他。这几位前朝的老臣地位很微妙,先皇是意外驾崩的,而永承帝又是贺相率旧臣扶上位的,若没有他们的支持,永承帝不可能无诏却上位得如此容易,可他感激之余,却也发现自己处处被掣肘,这群旧臣似乎把他当晚辈,先皇的孩子,却没把他当真正的帝王,不然为何事事皆要批驳,他心下气闷,却也碍着刚即位势单力薄,隐忍着不敢发作,可久而久之,怨气却越积越深,君臣离心已是大势所趋。
那日下了朝,宋怀忠与贺绍钦二人走在官道上,宋怀忠面上仍是一片怒色,他埋怨似得看了旁边姿态淡然的贺绍钦一眼:“方才你就不该拦着我,我非得将他骂醒了才好,一国之君,如何能做出抛城弃民一事来。”
他确实很气,但不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在朔风城,宋淳风身为朔风城的守将,自然是城在人在,可陛下面对朔风城一事的不作为,让宋怀忠很难不感到心寒,这便是他们一手扶上位的帝王么。
贺绍钦轻笑:“我若不拦着,你怕是也要进去了。”
宋怀忠闻言神情有些落寞下来,他沉默了会,闷声道:“他在里面可还好?”
听出了好友的低落,贺绍钦拍拍他的肩,温声道:“放心,还是老样子。”
宋怀忠眼睛里却浮现一丝悲苦来,他越过高高的宫墙看向郢都阴沉的天,叹息道:“我们又何尝不是下一个顾维舟。”
他转头看着贺绍钦,说:“仕恩,你可会害怕?”
贺绍钦笑着看他一眼:“怕什么?”
宋怀忠看着身边这位越发云淡风轻的好友,这些年贺绍钦似乎没有怎么变老,可他好似再也无法从前人身上看到曾经那抹意气风发的影子了,他摇摇头,叹息似的:“这些年我总不知你在想什么,当年的四柱国,如今也只剩你一人还留在这牢笼里了。”
贺绍钦只是笑,他也望了望远处的天,轻轻道:“要下雨了。”
前朝曾有天下闻名的四柱国,昭云四大名臣,二相二将,左相顾维舟,儒雅随和,礼贤下士,右相贺绍钦,英俊潇洒,行事果断,忠烈将军宋怀忠,一生骁勇,忠肝义胆,还有最为神秘也是最早的一位,神威将军,真名不详,他是昭云建国前曾昙花一现的一位奇将。
当年炎阳国大举入侵,太子李宸熠率军亲征,可炎阳军队势如破竹,步步紧逼,将其打到了都城门下,老皇帝被活活气死,而后郢都城破,李宸熠被囚禁在宫里,整个昭云境内一片死气沉沉。
当年神武将军独自一人突袭而出,众人还以为他临阵脱逃,可他竟是翻过雪山潜入炎阳国都,刺杀了炎阳的皇帝,并在数日后将年幼的太子挟持到昭云,这才逼迫炎阳的军队撤出昭云,保住了昭云的残破河山。
炎阳痛失国君,已是一片混乱,邻国又虎视眈眈,若是唯一的太子还遭遇不测,炎阳恐有灭国之灾,当时炎阳的百官之首当即下令撤军,他还亲自前来昭云恳请神威将军千万不能伤了小太子,万事好商量,神威将军也不客气,让他们签下了休战合约,等到境内最后一个炎阳士兵撤出去,他才亲自将那太子送到境外归还。
此事过后,神威将军闻名天下,可昭云建国后不久,却渐渐没了这位将军的身影,有人说神威将军在雪山偶遇一女子,一见倾心,昭云事毕后便与其一同归隐了,也有人说将军是在境外被炎阳士兵设计杀死了,总之,众说纷纭,实情如何,先皇却从未与人提起。
李宸熠重拾破碎山河后,一改前朝的腐政烂绩,励精图治,休养生息,而后与两大丞相推出了著名的土地改革,思及昭云当年的萎靡不振之风,他们决定放手一搏,将田产分给百姓,允许百姓自耕自理,每年只用上交一定比例赋税,其余皆可自行处理,他们推出此令意图刺激全民生产,恢复民生,而后数年也证明此令效果显著,昭云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李宸熠与两位丞相身为改革的引领者,为世人所称颂。
只是数十年过后,李宸熠的身体越来越差,许是早年战事和宫中囚禁的那些日子里落了病根,那时昭云已经安定下来,政事稍歇,李宸熠却迷上了求仙问道之路,他迷信又疯狂,招揽各方奇人异士,他变得偏执又执拗,不肯再听任何劝谏。
苏眠正准备走,看到贺修晏略有些疑惑的眼神,他顿住脚步,微叹了口气,说:“我若不回去,平阳今年的军粮可就没着落了,宋老心慈,没我可不行。”
贺修晏不知想到什么,冷哼一声,苏眠苦笑着摇摇头,周洛谦倒是有些听闻,他更加愧疚了:“苏大人且放心,平阳的援军我定会好好照料。”
平阳城不比桑落城,那是个真正的战事吃紧之地,一年到头几乎战无休止,炎阳国憋着一口气,自李宸熠死后便愈发猖獗起来,而平阳城则首当其冲,宋怀忠已经与他们僵持了数年。
可无论战事如何,朝中下发的军粮是有限的,陛下起初还有求必应,后来便干脆给予了地方适当权限,说是平阳每年赋税移交部分至军队,打着主意让平阳自耕自足,朝廷便不再作为平阳的粮仓了,可一城百姓也要过活,哪有能力养得起一城之军,何况流年战事,平阳城从军到民,都早已疲惫不堪。
宋怀忠堂堂昭云第一大将军,家产几乎都补贴在了军费上,他不忍劳役百姓,也看不得士兵饿着肚子打仗,只好自己掏钱养着军中将士,可时间长了,便是他也不得不捉襟见肘起来,陛下又年复一年提高赋税,要说昭云诸城,平阳的处境恐怕是最艰难的。
自从苏眠去了平阳,据说他为了提高粮食产量特意重新划分了田地,安排百姓耕种,粮食最后大多充了军粮,百姓自然怨声载道,可苏眠是郢都纨绔,对付一群百姓自是游刃有余,百姓见他不似宋怀忠那样好说话,便也只能忍气吞声地顺从起来。
百姓日子不好过,宋怀忠对苏眠自是没有好脸色,可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如今他已没有足够的钱财去其它城买粮了,不压迫平阳的百姓,军队便活不起了,可一旦炎阳攻入城中,百姓的命运恐怕也是难逃一死。
宋怀忠曾上过数封折子进都,也托贺绍钦劝谏陛下,可陛下最终只是略减了平阳的赋税,对战事军队却从不多问。
苏眠走了,贺修晏深思了片刻,最后让周洛谦先把城外瞿听白的场子封了,周洛谦听他暂时没有要办城中官员贵族的意思,暗自松了口气,赶忙应下了,那地方早该查封了。
周洛谦办事雷厉风行,有贺修晏坐镇,以阮氏为首的桑落城权贵们也不敢多加阻拦,但不代表他们对周洛谦便没有怨气,周洛谦这些年虽不管他们,但也从不掺合他们的事,每次想要拉他上船他却往往是避之不及。
不合群,便是换着法子对立,双方道不同不相为谋,秉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倒也相安无事了多年,如今,周洛谦这般配合贺修晏坏他们的事,在他们眼里便是真正的对立起来了。
泥潭不会长久地容忍一朵不染尘埃的荷花,无论黑白还是对错,强势的一方习惯性地喜欢扼杀弱势的一方,当黑夜完全掩盖了日光,仿佛才能证明某些事物的正确性。
这日傍晚,阮家大公子亲自来了周府,周洛谦在大厅接待了他,阮南琛吊儿郎当地倚在座上,周洛谦一进来眉宇轻蹙,这桑落城谁人不知这阮家大爷的名声,不是个好相与的。
阮南琛见了周洛谦,慢悠悠道:“周大人,可收到请帖了?”
周洛谦说:“惭愧,下官实在繁忙,已派人亲自去阮府赔罪了。”
阮南琛冷笑道:“周大人这些日子确实忙,可别忘了自己是谁。”
周洛谦知道自己这次动作太过,犯了忌讳,但他好不容易等到这样的机会,如今也不太想轻易放过,再说,在贺修晏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他还没头昏到那地步。
他讪笑着,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阮大公子,下官也是奉命行事,情非得已啊。”
阮南琛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轻笑了声,他站起来,负了手踱步到周洛谦身边,拍拍他的肩,道:“周大人,今夜家父寿宴,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往日你有事推脱也就罢了,今日老爷子大寿,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的。”
阮南琛说完便走了,也没等周洛谦的回答,周洛谦要是识相,自然不会不来,如今贺修晏在城中,可他不可能一直在这,周洛谦这城主若还想安稳地当下去,就不敢得罪城中独大的阮家。
听到脚步声远去,周洛谦直起身来,他眸中神色沉静下来,这些日子他不仅将城谁外那处拍场封了,还将城中许多贵族名下有问题的商铺查封了,瞿听白不入城,但城中也有自己的交易圈子,他们从瞿听白那拿货,再私底下进行另外交易,高价转手以敛财,如今他这一动手,便是触碰了他们的利益链条。
贺修晏正好从外面进来,他手上还拎着两本卷宗,注意到周洛谦的神情,他询问道:“周大人为何愁眉不展?”
周洛谦回神,他躬身行礼,笑着说:“多谢将军关心,下官无事。”
贺修晏点点头,也不多问,他将手中的卷宗递给周洛谦,说:“上次托大人办的事可办好了?”
周洛谦接过卷宗,说:“将军要的城中派系的卷宗都已整理好了,稍后便派人送到将军书房。”
二人一同朝门外走去,到了廊下,周洛谦笑说:“将军何至亲自跑一趟,派小言公子来传个话便是。”
言思霁往日一直跟在贺修晏身边,贺修晏不习惯随身带下人,有事基本亲力亲为,实在脱不开身便会使唤言思霁跑腿,一来二去,言思霁几乎跟周府上下都混了个脸熟。
贺修晏抬头看了看檐外天边渐沉的夕阳,说:“派他去做别的事了,近几日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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