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夜后，病房内的空气仿佛被洗涤过一般，虽然依旧安静，却不再有那种绷紧的弦即将断裂的紧张感。渡川依旧每日报到，细心照料，但他的动作间少了那份迟疑与试探，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熟稔。他会自然地调整窗帘的角度，会记得顾临渊对某种药剂微微蹙眉的反应，会在阅读简报时，将不那么沉闷的内容用平缓的语调念出，如同日常闲谈。
顾临渊的回应是静默的，却非无动于衷。他默许了这种靠近，甚至在渡川因康复训练而汗湿鬓角时，会极自然地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在渡川絮絮叨叨说着基地琐事时，那总是望向虚空的视线，会偶尔落回渡川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渡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湖深处那株名为希望的幼芽，悄然舒展叶片。他按捺着鼓噪的心跳，告诫自己需有磐石般的耐心。他明白，对顾临渊而言，情感世界曾是一片被刻意封冻的荒原，融化它，需要的是春风化雨般的浸润，而非烈日灼烧。
午后阳光正好，暖意融融。顾临渊刚结束一轮治疗，倦意袭来，靠在窗边的扶手椅上闭目养神。阳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轮廓，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渡川坐在不远处，目光掠过手中文件，最终定格在那张安静的睡颜上，内心充满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顾临渊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并无睡意，只有一片澄澈的清明。他未看向渡川，视线落在窗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叶片上，半晌，才轻声开口，声音如溪流滑过卵石：
“感知情绪，曾被视为一种系统冗余，需要被隔离、被优化。”
渡川的心猛地一滞，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顾临渊的侧影，屏息聆听。
顾临渊的语调平稳，像是在进行一场冷静的自我剖析：“喜悦、悲伤、恐惧、愤怒……乃至更复杂的、难以命名的波动，都会对逻辑核心造成不可预测的干扰。保持绝对的理性，剥离情感变量，是维持系统高效稳定运行的最优解。”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检索记忆库中的代码。“久而久之，那种状态成为常态。冰冷，但……安全。如同一台精密仪器在真空环境中运转，无需应对外部环境的侵蚀。”
渡川静静听着，心脏微微抽紧，为那份他无法想象的、长达多年的孤寂。
顾临渊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与渡川相遇。那双浅色的眼眸中，冰封的壁垒似乎消融了，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些许困惑的坦诚，如同初融的雪水，清冽而真实。
“然而，近期系统日志显示，出现了持续性的异常数据流。”他继续用那种独特的、近乎分析报告的语气说道，“这些异常，与你的存在呈高度正相关。”
他的目光与渡川牢牢交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当你进入感知范围，”他列举道，语气客观，“生理监测数据会出现规律性的、偏离基准线的波动。当你处于潜在危险或表现出痛苦迹象时，即使威胁并未直接针对系统本身，也会触发类似高阶警报的应激反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椅的绒面上轻轻划动。
“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声音低沉了些许，带着真正的困惑，“当你脱离感知范围超过特定阈值，思维核心会出现效率衰减，注意力不易集中，仿佛……系统资源被某个无法识别的进程所占用。”
渡川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畔轰鸣。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窗边，在顾临渊面前缓缓蹲下，仰起头，目光灼灼地望进那双浅色的眼眸深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所以呢？”
顾临渊垂眸凝视着他，仿佛在解析一个极其复杂的方程。良久，他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坦然。
“基于现有数据分析模型进行拟合推演，”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得出的最高概率结论是：系统需要对你进行权限重构和定位更新。”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触上渡川因紧张而微微发热的脸颊。这个动作自然而突兀，打破了所有既定的界限。
“渡川，”顾临渊注视着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现有模型指示，这种系统重构，对应于人类情感数据库中被标记为‘爱’的特定状态。”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誓言，只有顾临渊式的、用逻辑和数据分析包裹的、最赤诚的真心。这比任何热烈的情话都更让渡川心神剧震。
渡川怔住了，眼眶瞬间湿润泛红。巨大的喜悦与汹涌的心疼交织成网，将他牢牢缚住，喉咙哽咽，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覆盖住顾临渊停留在他脸颊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不用定义……”渡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坚定无比，“不管是什么权限，什么定位……是搭档，是盟友，还是……爱侣，我都认。只要……那个人是你。”
顾临渊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和紧握的手，浅色的瞳孔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释然”的光芒。他反手轻轻回握住渡川的手，指尖的微凉渐渐被渡川掌心灼热的温度驱散。
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将两人交握的手映照得如同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边。冰封的荒原终于迎来了春天，深埋的种子破土而出，绽放出无声却绚烂的花。寂静中，唯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和心跳，谱写着最动人的乐章。
（第六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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