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后的第二天，巫见月醒来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灰蒙蒙的，像她此刻的心情，谈不上好，也并非彻底的坏，只是一种被抽空后的倦怠与平静。昨夜借着奥菲利亚这个角色，她似乎将积压已久的某些情绪倾倒了出去，虽然疲惫，却意外地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照例吞下药片，冰冷的白水滑过喉咙，带走了最后一点睡意。手机安安静静，没有莫逸安的消息，也没有顾英齐的骚扰，连那个三人小群也沉寂着，仿佛昨日的邀约只是一场幻梦。这种寂静，与往日的空洞不同，似乎多了一丝……等待的意味。
她走到窗边，看着雨丝打在玻璃上，蜿蜒滑落。莫逸安昨晚那个问题——“明天还会来吗？”——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去，还是不去？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距离，那种情感的碰撞太过危险，容易让她失控。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丝微弱的好奇与……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想去再次体验那种沉浸在角色里、暂时忘却自我的感觉，甚至，想去看看莫逸安在看到她出现时，眼中是否会再次闪过那抹真实的讶异与笑意。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目光落在书桌上摊开的数学笔记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她烦躁地合上笔记，决定去图书馆。
图书馆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巫见月坐在她常坐的靠窗位置，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泛函分析导论》，但目光却久久没有聚焦在书页上。窗外的雨声成了最好的白噪音，却也让她思绪飘远。
她想起顾英齐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想起自己回应的“不知道”，也想起莫逸安关于人生“过程”和“定义”的回答。意义……她的人生意义，难道就是在这图书馆、舞蹈教室、空荡公寓和排练室之间无休止地循环吗？吞咽药片，对抗情绪，然后日复一日？
“见月，这么巧？”
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刻意营造的熟稔。巫见月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那股淡淡的、与他外表不符的清新洗衣液味道，已经先一步飘了过来。
是莫逸安。他手里拿着两本厚厚的戏剧理论书，自然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偶遇中的一次。
巫见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假装看书。
莫逸安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放下书，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轻轻推到她面前。纸包里是几颗包装精致的牛奶糖。
“早上买多了，”他声音依旧很低，带着随意的口吻，“看你好像没吃早饭的样子。”
巫见月盯着那几颗糖，包装纸在图书馆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她确实没吃早饭，胃里空得有些发慌。但是……她为什么要接受？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莫逸安已经拆开一颗，自己丢进了嘴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翻开了一本《戏剧冲突的本质》，仿佛刚才的举动再自然不过。
巫见月看着他那副样子，心底那点抗拒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一些。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极快地将那包糖扫进了自己的书页夹层里。动作快得像是在做贼。
莫逸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书。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窗外持续的雨声。巫见月发现，有个人坐在对面，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他没有试图搭话，没有探究的目光，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像一座沉稳的山，莫名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这个词冒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泛函分析导论》上，那些抽象的符号似乎也变得稍微亲切了一点。
下午放学时，雨已经停了，天空被洗刷出一种干净的湛蓝色。巫见月背着包，站在教学楼门口，有些踌躇。
去话剧社？还是直接回家？
脑海中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声音冷静地提醒她：远离麻烦，保持孤独是最安全的状态。另一个声音，却微弱地诱惑着：去吧，也许今天也会有“没那么糟”的时刻。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莫逸安。
「。：社长说今天排练取消，她临时有事。」
「。：不过……学校后门那家糖水铺出了新品，姜撞奶，据说驱寒暖胃。要去试试吗？」
消息来得恰到好处，仿佛看穿了她的纠结，又给了她一个台阶。
排练取消……所以，不是她主动选择去面对他。只是……顺便去吃个糖水。巫见月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
她没有回复。但脚步却已经诚实地转向了后门的方向。
当她走到那家小小的糖水铺门口时，莫逸安已经等在那里了。他靠在门边，看着雨后清澈的天空，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柔和。看到她，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果然来了”的笑容，却没有说破。
“走吧，我请客。”他推开店门，风铃叮当作响。
糖水铺里弥漫着甜甜的香气。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莫逸安点了两份姜撞奶。
姜撞奶端上来，嫩滑的奶冻微微颤动着，散发着姜汁特有的辛辣暖香。巫见月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温热的、滑嫩的口感，姜的微辣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奶油的甜腻，一股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驱散了雨后的些许凉意，也似乎熨帖了她那颗总是带着寒意的心。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莫逸安的目光偶尔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注视。
“味道怎么样？”他问。
“……还行。”她低声回答，依旧吝啬言辞，但语气不再冰冷。
“比昨天的奶黄包好点？”他带着笑意追问。
巫见月动作一顿，抬起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戳穿的羞恼，却没有什么真正的怒气。
莫逸安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悦耳。他没有再逗她，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一些学校里无关紧要的趣事，或者他看过的某本书里的片段。他的话不多，但总能恰到好处地填补沉默的空白，不会让气氛尴尬，也不会给她压力。
巫见月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应。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厌烦。这种平淡的、甚至有些琐碎的交谈，像温水流过心田，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她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干净的街道，行人匆匆，夕阳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这一刻，没有尖锐的对话，没有沉重的过去，也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甜品的香气，对面坐着的人，和一种近乎寻常的宁静。
这算是什么？她问自己。是妥协吗？是软弱吗？还是……莫逸安所说的，那个需要自己去定义的“意义”中的一个微小片段？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此刻坐在这里，胃里是暖的，耳边的声音是不讨厌的，窗外的景色也不再是灰暗的。
吃完糖水，两人并肩走在回公寓的路上。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明天……”莫逸安开口，打破了沉默。
巫见月的心微微提了一下。
“数学系好像有个讲座，关于黎曼猜想的，听说请了国外的专家，你要不要去听？”他问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巫见月愣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再次问起话剧社排练的事。黎曼猜想……这确实是她感兴趣的领域。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莫逸安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走着。
一直走到那个熟悉的分岔路口，洛春苑就在眼前。巫见月停下脚步。
“……时间地点。”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晚风吹散。但莫逸安听清楚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收敛起来。“我微信发你。”他平静地说。
巫见月点了点头，没有再看他，转身走向三栋公寓楼。
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匆忙，背影也不再是全然拒绝的姿态。
莫逸安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玻璃门后，才缓缓转身。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染成温暖的颜色。他拿出手机，开始查找那个讲座的具体信息。
他知道，通往那座孤岛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今天，他似乎看到，荆棘丛中，有微光闪烁。而那光芒，并非来自他携带的火把，而是源于孤岛本身，开始尝试着，回应他的注视。
而对巫见月而言，回到空荡的公寓，寂静依旧，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几颗还没吃的牛奶糖。
姜撞奶的暖意似乎还留在胃里，莫逸安那些平淡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
过程……意义……
她依旧迷茫。
但似乎，在迷茫中前行，也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了。
至少，今天的糖水是甜的。
今天的夕阳是暖的。
今天……好像真的，没那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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