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有三市,分别是西市、南市和北市。
其中,西市位于洛阳最南端的定鼎门西侧,南市和北市都在皇城以东,分列洛河两侧。这三市中,尤以南市最为繁华。其余两市都只占一坊之地,唯独南市占地两坊,百姓也因此为南市起了个诨名,叫做“大市”。
一入南市,喧嚣声扑面而来。几人分坐两辆马车,祾歌的马车居前,薛崇礼等三人马车居后。苏戎墨则白马白衣,佩剑在一旁侍卫。
杨允兰和燕筠青都撩起帘子向外看,杨允兰还教燕筠青怎么偷看不会被外人看到。唯独薛崇礼坐在车内,一言不发。
“元娘,你来过大市吗?你就不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见状,燕筠青不由得出声问道。
薛崇礼迟疑了一下,道:“表哥前几天带我过来看过,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这倒是稀奇了,祾歌那个怕人怕生的家伙,居然也会主动出门?
可还没等燕筠青追问,马车壁上突然传来“咚”的一声。燕筠青立刻放下帘子,搂住薛崇礼和杨允兰,警惕地问:“怎么回事?”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苏戎墨略显窘迫的声音:“有人效仿掷果盈车的典故,向我投了一枝花过来,被我躲了过去,惊吓到几位了。”
燕筠青一愣,和两个表妹笑作一团。
苏戎墨五官端正,身材颀长,清瘦挺拔,身上更是带着一股浓重的书卷气,却又不流于柔弱,这种清俊小郎君,受欢迎是再正常不过了。
燕筠青偷偷跟两个妹妹咬耳朵:“你们燕王表哥,别的眼光不提,选美人的眼光是真好。他选中的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燕王府属官不说,奉宸卫也专出美人!”
小女儿家总是爱俏,一提及奉宸卫的美少年,三个人就凑到了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赶路的时间就在几人凑在一起谈论美人中悄然流逝。
祾歌这次带她们来看的,是一家书肆。这家店也接女客,车夫从后门驶进院中,祾歌则带着她们径直上了二楼。
他提前包了二楼,已经清场过了。
早有接待女客的女掌柜在二楼等候,见到四人,便引他们到楼上书架前。苏戎墨提前打了招呼,想去一楼看些说话本子。
“什么叫说话本子?”薛崇礼问。
女掌柜含笑答道:“回娘子的话,说话就是讲故事,例如目连救母、劈山救母等故事,抄写出来,就是说话本子。”
祾歌闲闲地回答:“他一直都喜欢听故事,不管是木偶戏。皮影戏,或者听说话,他总是跑得最快那个。这次提前说好了,我带你们来看书,他就去下面看说话本子或者戏本子。”
“苏王友还有这种爱好?”燕筠青说,“其实他可以自己写,我记得你们家不是有个戏班子吗?”
祾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到了。”
这个书架上,堆满了各种版本的论语,有竹编的,也有纸质的,还有写在绢上的。
“《论语·郑玄注》。一共十卷。”祾歌说。
杨允兰和薛崇礼立刻露出痛苦的神情,燕筠青却有些不明所以:“《论语》什么?”
“郑玄注,东汉郑玄做注的论语,我们读《论语》的时候,都不只是读《论语》,而是读这版郑玄做注的书。”
“别提了,我抄得快吐了。”薛崇礼恹恹地说。读诗书当然是要抄书写大字的,她一天要写一百个大字,现在听见《论语》两个字就想吐。
祾歌吩咐掌柜的:“你去拿几卷过来,各种装帧都拿一份,就拿第一卷。”
女掌柜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女书童退下了。
祾歌似笑非笑地看着燕筠青:“猜猜看,一卷这样的书,要卖多少钱?”
燕筠青估量了一下她故乡的物价,觉得只有十分之一的《论语》,五文钱怎么也够了。但是祾歌的表情让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大胆猜测:“五十文一卷?”
祾歌没说话,抱起粗布包着的竹编卷轴,问道:“这一卷多少钱?”
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见是粗布包裹,答道:“这一卷两吊钱。”
“啊?”燕筠青瞠目结舌,“多少?两吊?两千文钱?”
祾歌笑而不答,又拿起一卷细布包裹的卷轴:“这个呢?”
“这是纸糊的,卷轴装,也就三吊钱。”
燕筠青沉默了一会儿,追问道:“最贵的是哪个?”
女掌柜拿起绢布做卷轴套的一卷书,主动取出打开给燕筠青看:“娘子请看,这是绢布做底,龙鳞装的书,硬木的轴托,也就是一两金一卷而已。”
一两黄金能兑六千文,而她作为从五品官,一年能拿到的总收入是十五万八千八百文,也就是说她一年的总收入,也只够买不到三本《论语》!
若是换成最便宜的竹简,也只是不到八本《论语》!
燕筠青脸绿了。
一本《论语》够读一整年的书吗?
除去书本,还有笔墨纸砚都需要钱。她一一了解完笔墨纸砚的价格之后,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是四品官、祖父是四品官的狄仁杰,会被称为寒门了。
以她现在的收入,如果次次都买新书,她根本供不起一个学生!
薛崇礼和杨允兰去旁边躲《论语》,挑喜欢的书籍去了,祾歌命掌柜的收了拿出来的卷轴,道:“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明知道普通人中也有很多人才,但是却没想过要发掘他们了吧?”
“我巍巍大周,看起来很有钱,实际上负担不起让所有人都识字的钱。”祾歌坦然道,“读书贵,是因为纸张难得,因为绢布昂贵,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缺钱,一匹绢布五百文,布匹就是钱,纸张更是。你好好想想,你能怎么说服别人,用钱印着学问去上学呢?”
“所以你劝我去做数科,做了数科就能把纸张的价格降下来吗?你说一卷五十文,就不说五十文了,我去做数科的学问,能把一卷书的价格降到五百文吗?”
燕筠青沉默。
“当然,我去参政也不能。”祾歌平静地说,“但是我去参政能叫老百姓多点粮食,能叫有本事的人不饿死。说不定就有人能做出便宜的纸或者纺出便宜的绢。”
“或者我做的很没意义吧,但是这就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说到这里,祾歌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很想去学你说的数科啊,学那些,对我来说可真的简单多了。你以为我很想去琢磨怎么勾心斗角吗?”
燕筠青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
对他这种天生学者的人来说,去做皇帝或者出将入相,着实是有些难为人。
燕筠青忽然就有些平衡了。
但是一想到他在最差的领域都做得好,她就又忍不住有点小小的嫉妒。
“我怎么就不能跟你一样,也在参政议政上做得好呢?”她小声说。
“我可以教你啊。”听到这话,祾歌骄傲地扬起了头,“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我现在就可以教你。”
燕筠青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很好奇他能说出来什么话。
“我教你的第一招嘛——”他故意拖长了音,金琥珀色的眼睛写满了得意。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苏戎墨忽然走上楼来:“主子,左奉宸卫备身左右王无择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祾歌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我不见!”他气鼓鼓地说,“不见他!”
苏戎墨却说:“王校尉说,主子若是不下去见他,他就自己上来见主子。”
祾歌的脸更黑了。
他交代掌柜的今天燕筠青三人随便选,记他账上,然后咬牙切齿地下了楼。随后,燕筠青就终于知道了他讨厌王无择的原因。
她听到一个清亮的男声调侃:“哟,你终于长高了啊!”
燕筠青从楼梯向下看,先看到的是一双长腿。
她听到祾歌咬牙切齿地说:“毕竟我要长脑子,不像你,傻大个!”
原来他担心自己长不高,是这么来的。
燕筠青憋着笑,想看看这位“傻大个”长得什么样子。
这是个高大英俊的少年郎,三庭呈现出三种不同的风格。他的眼睛是很标准的桃花眼,瞳仁乌黑,秀气婉约而多情,鼻梁周正圆润,精致而不柔弱,阳刚却不粗犷,端正显贵。而他的下庭偏向敦厚,让他精致的五官不至于过于纤细柔弱。
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直裰,外面套了一件靛蓝色缎面纯金银杏纹的大氅,乌发用一根靛蓝色发带扎起,更显得面如冠玉。比起还是孩童模样的祾歌,他已经全然是个男人了,哪怕隔着楼梯,燕筠青都能感觉到他身上躁动的血气。
果然是皇长孙精选出的美少年,宽肩细腰大长腿的样子,可真是养眼。
尤其他还和另一位美少年苏戎墨站在一起,王无择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工笔画,苏戎墨则像含蓄隽永的水墨画,两人站在一起竟不相上下,再加上旁边那个眉眼精致如景的祾歌,燕筠青觉得整间屋子都亮了。
她都不敢想象奉宸卫还有多少美人。
此刻,美少年王无择正背着手,微微弯腰,桃花眼中全是笑意地跟祾歌说话,不过说出来的话,可就不那么动听了:“所以,是你的脑子压得你长不高吗?”
祾歌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可他嘴笨,说不出来话,只能用力瞪着王无择,恨不得扑上去咬王无择两口。
王无择见状,不由得哈哈大笑。
祾歌转头就走。
“诶,别走啊。”王无择把他拦下,“你我好不容易见个面,都不愿意跟我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吗?”
祾歌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记得我们有什么旧可叙,说你一顿饭吃五碗吗?”
王无择被噎了一下,伶牙俐齿地反击:“当然是聊聊你这半年怎么就长高了半个头啊,我又不是第一天吃五碗饭了。再说了,五碗饭怎么了,你就是连吃饭都不行,所以才长不高的!”
他说着,去比祾歌的身高。王无择比祾歌大了半岁,祾歌虽然不算矮,但在他面前还是低了大半个头,像个小弟弟。
见此情景,祾歌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会长高的,比你还高!”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就等着瞧吧!”
“好,”王无择笑得狡黠,“既然这样,今天我做东,请你去百味斋吃饭,咱俩比比看谁能吃,你敢不敢去?”
百味斋是南市有名的酒楼,其中的酌月酒更是有价无市。但听到这话,祾歌却冷静下来:“百味斋前几天出了人命案,晦气得很,我还带着表妹,不行。”
王无择一愣:“建昌王武攸宁之子与公主男宠幼弟斗殴致死案?竟然是在百味斋!”
祾歌平静地应了一声:“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要带妹妹回家。”
“去哪?”
“酌月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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