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心性

辞别女皇,狄仁杰径直前往偏殿去见燕筠青。

燕筠青已经重新梳洗过,只是眼眶鼻头都还红着。见到狄仁杰,她哽咽着,叫了一声“狄先生”。

“别慌,心静下来。”狄仁杰轻声喝止她,“每临大事要有静气,慌则生乱。”

他严肃地说:“作为医者,要对病患有怜悯之心,但也不能任由这些东西扰乱你的心。不然你什么病都不能看,什么人都救不了。”

“每个病人背后都有可能是一出惨剧,若你也跟着沉湎其中,那病人才是真的全完了。”

这些话燕筠青都知道,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狄仁杰沉默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孩子,你还好吗?”

“你的状态,只怕不比祾歌好到哪去。”

燕筠青沉默良久,才落下泪来:“我真怕他死在我面前,我真怕……”

她啜泣着说:“每次我一闭上眼睛,我总梦见娘子关承天军营里的事。那里到处都是血和火,我杀死了一个活人,那是个大活人……”

“我梦见他在我身边死去,我用手去探他的呼吸,可是没有了,呼吸、脉搏,都摸不到了……”

她抬起眼睛,泪眼朦胧:“先生你知道吗?我在来到你们这个世界之前,我没有面对过太严重的生离死别,我只杀过小鼠和兔子,那些动物很少叫,血也不多……”

“我在书上看到过,你们这个地方,人命不值钱。可是……可是……”

狄仁杰沉默片刻,问道:“孩子,要跟狄某聊聊吗?”

燕筠青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一场车祸。

刚睁开眼睛,她就被捆了手脚,又过了几天,塞进马车,送到城外的庄子上看守起来。

她要嫁人了,虚岁都不过十二岁的小女孩,要嫁给半身入土的老头子做续弦。

她在路上跳了车,恰好遇到出城上香的太平公主。公主把她带回府中,做了个女官。然后,她就因为缓解了福昌郡主薛崇礼的哮喘,得到了公主的赏识。

她喃喃背着《祝福》中的句子:“这有什么依不依。——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只要用绳子一捆,塞在花轿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就完事了。”

就完事了。

她在书外的时候,还不知道这四个字,竟然重如千斤。

原本的燕姑娘,燕简娘,因为没了父母,就是一块人人可以咬上一口的肥肉,一笔“二三百万的横财”。族中嫁她出去那家,孙子都比她年纪还大。她在柴房里看自己的“嫁妆”,香樟木的大箱子,有人正一担一担往里填稻草。

男方家里来人相看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猪肉。

她原本以为入宫之后,做了女皇身边第一女医,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是身为皇长孙的祾歌不行,她当然也没那个资格。

她连坚持自己的治疗方案都做不到。

说真的,她都不知道女皇让她来担任祾歌的医师,究竟有什么意义。

有家属拖后腿,医生永远都治不好患者的病。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燕筠青说,“好像是拼尽了全力,我都保证不了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那我治病救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拼尽全力做好的事,上位者一句话就能毁掉。我还不如不出现,至少能维持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不会突然恶化……”

她的到来,有什么意义呢?

“我觉得我应该是不同的,因为我……可是……”

因为她来自未来,来自现代,来自一个可以藐视武周的时代。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时代的弄潮儿,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可是她这次直接被权力的车轮碾压而过,输得一塌糊涂,体无完肤。

狄仁杰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

他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这位小神医身上的盛气凌人。他曾以为是少年成名,难免有些自傲,所以点过她一次,觉得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不然她就会栽跟头。

可是这次栽跟头,是以祾歌的旧病大爆发为代价,狄仁杰不是心里没有气的。

若是普通的御医,这时候就将会直面他的怒火。

但燕筠青也年纪太小了,孩子是有资格犯错的。

而且,除了她之外,再没人能精准判断祾歌的病情了。

狄仁杰长长地叹了口气,肃然道:“你现在还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那就是尽全力,让他康复。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燕筠青被狄仁杰的语气吓了一跳,立刻明白过来,对狄仁杰道谢:“我一定竭尽全力!”

狄仁杰微微颔首:“说说吧,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燕筠青斟酌着用词,缓慢开口:“先生和陛下,似乎提到过小殿下的性格有些像小姑娘?”

狄仁杰看了她一眼。

小殿下?

她敢公然在宫里这样说,就说明祾歌在女皇心里还没失宠。

狄仁杰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颔首道:“不错,正是如此。”

他叹息着说:“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但他不太像一个皇孙,倒像是学了深宫怨妇那一套,等着帝王的垂青和怜悯,丝毫不敢做一件让皇帝不悦的事。这种心态很难出现在男人身上,倒像是妇人心性。”

“妇人心性。”燕筠青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这是长期被虐待之后,形成的低自尊、下意识讨好和习得性无助,还有为了自保被逼出来的攻击性。”

在这些男人眼里,这就是妇人心性。

“妇人是一种处境,不是一种性别。就像他虽然是男孩子,你把他长年累月的放在妇人的位置上,他也就只能活成妇人的样子。”燕筠青低着头,轻声说。

这话听着有些像是指责武曌牝鸡司晨,狄仁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既然如此,将他放在男人的位置上,不知可否缓解?”

“不能。”燕筠青斩钉截铁地说,“他没发病的时候可以,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

狄仁杰也没有对这个提议抱有希望,闻言立刻道:“依你之见,此时该当如何?”

“宽松的环境,停工停学,稳定服药,避开刺激源。”燕筠青斩钉截铁地说。

“有把握完全康复吗?”

“没有,可能性……您知道的。”

这个回答,狄仁杰实际上是非常失望的。

如果让祾歌远离武曌,时间久了,那点舐犊之情也就淡了,到时候若是他的疯病不能痊愈,女皇又年事已高,他要在叔父手底下讨生活,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在他有能力自保之前,他绝对不能离开女皇,女皇就是他的保命符。

“不离开的话……很难说会怎么样。”哪怕是知道这个结果,燕筠青仍然心凉了一截。

“他生病这件事,绝对不能被传出去。若是被人知道他的状态,他怕是要永无宁日。”狄仁杰神色凝重。

祾歌其实疯得不明显。

他本就比寻常孩子长得慢,若是被人知道他得了疯病,不爱说话,那就更容易成为别人的傀儡,就像那位神志不全的晋惠帝,也就是那个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傻子皇帝。

把祾歌这样的病孩子推上那个位置,就是在害他。

“还可以让他试着交朋友。”燕筠青斟酌着说,“一段稳定的,新的关系,也能帮他从病情中走出来。尤其是他这个年龄,同龄人或许比长辈更重要。”

“可这样一来,他神志异常的事仍然会暴露。以他现在的病情,也根本不适合操劳。”狄仁杰缓缓摇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就只有杜撰一个借口,把他藏在宫中,等他慢慢痊愈了。”燕筠青摇头,“现在也不能完全确定他到底是幻觉,还是魂魄分裂成两个人,只能先用着药,维持他的状态,再慢慢找对策。”

狄仁杰的手轻轻地敲着桌子。

“我已经给他号过脉,他现在气火交郁、热与血结、腑气不利、心气虚弱、痰热上熏,上扰清窍,应当以通腑泻热、行瘀散结、化痰开窍、补益心气、重镇安神为则。此外,还可辅以针灸,疏经通络。燕御正,你以为如何?”

燕筠青认真思忖,忽然问道:“什么是痰?”

狄仁杰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怪病多由痰作祟,痰是什么?”

狄仁杰道:“痰者,痰饮也,分为有形的痰和无形的饮,是水液运行不畅,滞留在体内所凝之物。肺为贮痰之器,脾为生痰之源,肾为生痰之本。怪病之因,追根溯源,不外乎是。”

燕筠青发现他说话很慢,和祾歌一样喜欢慢吞吞说话,有时候让人觉得沉稳,有时候又很急人。她有些心急,不由得接口:“那我们能不能让他把痰都吐出来?用吐法、下法,让他把痰排出体外,看看能不能缓解他的病情?”

中医治法分为八种,汗、吐、下、和、温、清、消、补。这八种方法最早同样见于《医学心悟》,和安神定志丸是同一个作者。狄仁杰所说的化痰主要是消法,而燕筠青所说的吐下,其实就是上吐下泻。

“如果痰积胃脘,不妨试试吐法,让他催吐。”燕筠青说,“我不乐意他长期服药,这样肝肾损伤太大了。以我这么多年和药材打交道的经验,大周的药材分类、管理都极为混乱,长期服药不见得安全。”

“有理。”狄仁杰点头,“可以一试。”

两个人便讨论起了汤药和催吐药的用法用量。燕筠青坚持用藜芦催吐,但是祾歌常年服用人参,人参与藜芦同用有大毒,而且常年用人参时不能贸然停药,不然容易引起虚风之证——就是低血压或者低血糖,因此,什么时候用药,二人还在从长计议。

天不知不觉就亮了。

可就在此时,外面却忽然吵闹起来。

我觉得很可怕,就是“妇人心性实际上是代际遗传的自我贬低、习得性无助和讨好型人格”。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觉得祾歌也是既迷茫又痛苦。

为什么他会是“小姑娘”一样的性格?

实际上我看到一种说法,女性是一种社会地位。社会地位高的被称为“男性”,社会地位低的被称为“女性”。所以很多男人出国之后都回国了,因为在国外,亚裔才是社会意义上的“女性”,那些国内的第一性来到国外成为第二性,他们忍受不了这个落差,所以选择回去继续成为“第一性”。

不过这些事我自己没什么实感,毕竟我还在读书,哈哈……

但我觉得祾歌或许会多思考一些问题,他或许会共情一些“第二性”的地位。因为他自己也在第一性和第二性之间相互切换。

或许他能理解另一个性别的处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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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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祾歌传
连载中奈基山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