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直抒

祾歌失踪了!

天将明未明的时候,人最容易犯困。上官婉儿也就打了个盹,再次醒来,房间内已然空无一人。

“什么!”女皇惊立而起,“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废物,一群废物!”

群臣纷纷下跪,独狄仁杰道:“陛下,当务之急乃是找到燕王。大王邪祟上身,若是失足落水,或是有所损伤,岂不平白令邪祟得逞。”

女皇沉吟片刻,道:“传朕口谕,封锁六宫,寻常人不得随意出入,再命人仔细搜查本枝院,尤其是沿河一代,要一寸寸地搜,务必将他找出来。”

本枝院临河,引洛河水入园中,有一里长的长廊邻水。现在就怕祾歌神志不清,失足落水或是主动投水。他从小就爱玩水,更是没少因为下河游泳而挨打。此刻他正发病,如若失足落水,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时间,整个上阳宫都动了起来。

这股动静自然惊动了三省六部诸卫。但女皇早就下了命令,无论谁来问,只回答是进了刺客。

见状,武承嗣不由得思索:既然是进了刺客,又只在本枝院附近搜索,难道是武攸宁为报杀子之仇,所以派人刺杀的李罡?

此时的武攸宁也才得到消息。听到皇长孙遇刺,他恨不得拍手称快。

他的儿子死了,就死在李罡面前。以他和李罡之间的恩怨,李罡要是没有暗中下黑手,他直接跟李罡姓!可是李罡这小子手辣心黑,做得是滴水不漏。半个月过去,他居然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这让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此时无人关注的是,就在封门前不久,薛崇礼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上阳宫。

马车内,祾歌还在闭目养神。薛崇礼有些坐立不安,既想跟他搭话,又怕他们这样被发现。

祾歌看起来很憔悴,脸颊甚至还有些凹陷。薛崇礼不敢乱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看着他下了车,随后扬长而去。

她是回宫之后,才知道祾歌出了点事,正被武曌责备。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对不对,但是她现在要帮表哥离开。

毕竟表哥帮她收拾了薛崇胤,也帮她解决掉了碍她眼的男宠,现在表哥要走,她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帮忙的。

她在公主府呆了一会,取了几支绒花,然后才乘上马车回宫。

饶是她贵为郡主,入宫的时候都被盘查了好几遍。

薛崇礼忐忑不安地回了甘露院,李令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让她先回聆泉阁去。

夜深人静时,武曌终于有了祾歌的消息。

被发现的时候,祾歌正依偎在恭陵前,已经睡着了。

恭陵,是他父母合葬的地方。

知道他在哪里的时候,武曌几乎克制不住她的情绪。

一个孩子,究竟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不惜一切跑到父母坟前,依偎着父母的墓碑哭到睡着?

然而,当真正见到祾歌时,她却先愤怒起来。

武曌看着嘴唇青紫、脸色苍白的祾歌,一见面,先给了他一巴掌:“你这孽障!”

祾歌乖巧地跪下,捂着脸不说话。

第二巴掌却没有如期而至,武曌双手微抖,捧起他的小脸,指腹细细摩挲着他脸上的巴掌印。她的眼眶慢慢红了。

突然,她将祾歌抱入怀中,声音微微哽咽着,骂了他一声:“你这个孽障……”

祾歌举着双手,犹犹豫豫地,慢慢抚上她的后背。

他听到武曌似乎带着泪意,长长地舒了口气,松开他,又板着脸问:“你可曾有怨?”

闻言,祾歌飞速抬起眼睛,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哭得久了,他的眼眶又红又肿,眼下还挂着黑眼圈。这幅样子,他其实可以借机诉苦,痛斥武曌为母不慈,给自己出一口恶气的。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泪眼氤氲地看了武曌一眼,又移开目光,柔柔地说:“不敢怨的。”

这幅柔柔弱弱的样子,当真让人心都碎了。

可武曌是谁?她做姑娘时被赶出家门,聘为才人又不得恩宠,在后宫挣扎了十多年,从先帝无所出的低阶女官升为新帝的宸妃,又受封皇后,二圣临朝三十年,最终成为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女皇帝。她什么心机没见过,立刻就明白,祾歌这是学着深宫的手段,来讨她心软来了。

武曌登时又疼又怒,疼他居然要学深宫怨妇的手段自保,怒他居然只能看见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她沉默良久,最终泄了气,挥手道:“罢了,去休息吧。”

祾歌有些发热。

而武曌,则独自一人去了祠堂,不知道对着李治和李弘的牌位都说了什么,只知道祠堂的烛火亮了半夜。

次日一早,女皇命男宠薛怀义携僧侣入宫,对外宣称祾歌在刺杀中受了惊吓,需要做法事叫魂,对内则下令,将祾歌禁足,没有皇帝手谕不许离开本枝院。

祾歌倒也乖顺,又或许是他确实病得重了,在逐渐换药这几天,他只是安静地待在卧房中,逗逗猫,看看书,写写画画——大多数时间在补觉。狄仁杰和燕筠青则守在他身边,更准确地说是狄仁杰守着他,而燕筠青,女皇已经下令,她只能在祾歌睡着之后为祾歌把脉。

而采取以毒攻毒,让他吐出痰涎的药方,则被女皇毫不留情地打回。

疯了总比死了强。

一切似乎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一点让人不安,那就是祾歌太安静,有些太嗜睡了。

这天,上官婉儿急匆匆地找到了狄仁杰:“王傅,请看这个。”

这是一张水墨画,更准确地说,是一张只有黑白红三色的水墨画。

要知道,有唐一代崇尚热烈,最时兴的画法是金碧山水画。作画者无论画技如何,往往浓墨重彩。只用黑白的画法,往往萧条寂寥,很少为唐人所选。

狄仁杰按捺住心头的不安,仔细去看那幅画。

那是一副扁舟迎风图。

小舟用朱砂涂成赤红,行驶在墨色的水面上,乌云压顶,黑中带红的雨点好似扑面而来,浪尖上的小舟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翻船。

这幅画作,光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最让狄仁杰胆战心惊的是,这幅画的背后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甚至从口吻上来看,对话的人性格也大相径庭。

可是这段时间,只有祾歌一个人长时间待在书房。

他在和谁说话,和他的“哥哥”吗?

莫非这世上真有魂灵,真有一体双魂之说?

他送走上官婉儿,一个人站在书桌前,反复端详这幅残画。

夜色渐深,春雷滚滚。

忽然,一道闪电照亮了夜空,在窗纱上投下一道人影。

狄仁杰一惊,急忙推开窗户,可窗外却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门开了。

“祾歌”走了进来。

他看着狄仁杰,往常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深沉。

“久仰大名,狄怀英,狄先生。”他走了过来,对狄仁杰说。

这人不是祾歌。

祾歌的声音稍微高一点,更像孩子,说话还带点撒娇的语气。而这个人,发音位置非常靠后,声音要比祾歌低沉得多,语速也快了不少。

以祾歌的笨嘴,他很难像这样又快又准地说话。

狄仁杰沉默片刻,试探着问:“大公子?”

“祾歌”勾勾嘴角,笑而不答。

狄仁杰沉默片刻,便要下拜。

“罢了,毕竟你是我弟弟的老师,拜他不合适。”“祾歌”挥挥手,“他很喜欢你,所以托我来见见你。”

“什么意思?”狄仁杰愣住。

“意思是,他要走了。”“祾歌”平静地说,“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是你们想要的晚辈和学生,所以他不想再留下来了。”

狄仁杰问道:“我能和他说说话吗?”

“他不想见你。”“祾歌”断然拒绝。他上下打量着狄仁杰,嘲讽地笑了,“你们不喜欢他,逼他按照你们喜欢的样子一直演戏,现在又惺惺作态给谁看呢?狄仁杰,你有资格见他吗?”

霎时间,狄仁杰怒从心头起。可他很快就抑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仔仔细细地看着“祾歌”,一字一顿地说:“你在激怒我。”

“祾歌”乖巧地笑了:“是啊,我在激怒你,我在让你痛苦,可是那又怎么样?”

“我弟弟在你们身边生活了十五年,他不曾做过任何故意让你们不开心的事,他连重话都舍不得对你们说,却被你们逼得神魂岌岌可危。那我为什么不能故意让你们痛苦呢?”他开心地笑着,“他真的很喜欢你们,非常喜欢,所以……”

“祾歌”俯身向前,笑容灿烂:“我把你们做成殉葬的人俑,活着剥掉你们每块皮肤,让你们看着自己死亡,慢慢品尝痛苦,好不好啊?”

他说着,扑了过来。狄仁杰连忙躲开,可他却拿起砚台,就要往狄仁杰头上砸去。

“你不是喜欢给他施加痛苦吗,”他神情癫狂而享受,“好好尝尝吧!”

狄仁杰侧身躲过,可面对祾歌那张脸,他怎么都下不去手。

“祾歌”已经扑了过来,狄仁杰心一横,拼着头上挨了一下,将“祾歌”抱在怀里,紧紧制住。

“祾歌”一声冷笑,用力咬在狄仁杰胳膊上,咬得狄仁杰皮开肉绽。

狄仁杰顾不上疼,小声呼唤着祾歌的名字,试着唤醒他。

怀中人的表情僵了片刻,而后他的目光涣散了。

狄仁杰死死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祾歌的眼中慢慢有了神采。

狄仁杰忽然有种感受。这是祾歌,不是他哥哥。

祾歌抬头看了看狄仁杰,然后把头埋到他怀里。

“放过我吧,让我走吧。”他啜泣着说,“我被困在我的身体里,真的生不如死……让我走吧,求你了。”

狄仁杰慢慢松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跟老师说说话,好不好?你想说什么老师都会听,不骗你。”

可祾歌却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说不出口,我想打人,想骂人,想杀人,但是我做不到,这和我过去学到的规矩不相符……”

他抱着头崩溃:“什么样是对的?为什么规矩和人们习惯的方式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我应该采取规矩还是经验?”

“规矩叫我做好孩子,所以我不能说让人不高兴的话,要绷着腰背吃饭,我不能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我不能骂你们……”

他抬起头,问狄仁杰:“你们真的在乎我吗?”

“为什么给我很多很多钱,但是一直打我、骂我、羞辱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想和人说说话,就要被口伤不忠不孝的帽子?”

“我是你们的宠物吗,只能围着你们转?”

“我想死啊,我想逃离这个地方,我不想要这些荣华富贵了,我讨厌我自己,我讨厌……”

他说着,就要扇自己耳光。

狄仁杰抓住了他的手,意外发现他手腕上有红痕。

看样子是指甲划出来的。

饶是狄仁杰,他也觉得有些疲倦、厌恶了。

不如就让他死在这里好了,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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祾歌传
连载中奈基山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