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素有“火州”之称,城北的火焰山终年寸草不生,但它附近的葡萄谷,却是葡萄成荫。这里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不管是瓜果还是葡萄,都格外香甜,吃到嘴里甚至能黏住嘴唇。
这也是祾歌在西州唯一的慰藉了。
为了避免中暑,他将每日处理公务的时间安排在凌晨,宴饮交游时间安排在傍晚,中午的时候,他就在地上铺一张草席,铺上被褥,和雪奴儿一起睡午觉。
都热成这样了,他还是不愿意直接接触竹席,因为他嫌汗气黏腻不适。
他不是爱洁,他只是讨厌黏腻。
雪奴儿是长毛猫,被热得都快化掉了。它翻着肚皮躺在青石地砖上,尾巴尖儿一勾一勾的假寐,偶尔起来喝口水。
就这,都还是房内放了三四个冰鉴,时不时就往地上泼水增湿的结果。
如果不加点水汽,他会□□燥到流鼻血。
今天清晨,祾歌正式接手了安西都护府的情报网,和内卫阁领张雪娘会面。
这是女皇怕他人生地不熟,给他送来的保障。
祾歌的心情很复杂。
他只怕是武周第一个接触内卫的皇嗣,估计也会是最后一个。
这让祾歌感觉很复杂。
他和阿婆的关系,着实有些复杂。武曌深深惦记着他,疼爱着他,但是不代表武曌不忌惮、不猜忌、不厌恶、不失望。
其实才一出洛阳,他就开始想家、想阿婆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他觉得一离开家就想家,实在是太软弱了。
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想她,一旦回到她身边,他就克制不住恐惧她、怨恨她。
祾歌很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孝顺。
“你给你婆写封信呗。”张桂花纳着鞋底子说,“这有啥好丢人的,她只会比你想她更想你。我们阿留去京城那几年,我真是半条命都跟着一起去了。天天想,夜夜想。我的留娃儿穿得暖和不暖和,能不能吃饱,会不会生病……他给我写一封信,我能看到信纸都折烂掉。”
她撺掇祾歌:“哪有当娘当婆的不想自己娃的,你写一个给她吧,不然她怕是也睡不好。”
会吗?
祾歌很茫然。
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字斟句酌之后,又担心字里行间会被推事院那群疯狗攀咬上来。
到最后,他一个字都写不出了。
他害怕女皇。
“写不出字,你就画画嘛。我记得你很会画,把这边的坎儿井、雪山、戈壁滩、葡萄藤都画给她看。”王孝杰躺在葡萄藤下的藤椅上,摇着蒲扇,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大裤衩散热。
祾歌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赶紧移开目光。
他担心自己多看几下,会长针眼。
要不是王孝杰满身的刀疤,任谁也不敢信这是纵横天下的大将军,而是会觉得这是个老农。
“大将军,你要不要先把衣服穿好再说话?”他用手遮住眼睛说。
王孝杰一声嗤笑,用蒲扇指着他:“就你事儿多!这种时候还端什么端着啊,这天气你还敢穿长衫,信不信中暑热死你!”
祾歌的后背已经全都汗湿了。
他歪头想了想,又看看在旁边穿着半臂短褐吃冰镇甜瓜的苏戎墨和王无择,仔细思考片刻,最终认命穿上了半臂和短裤。
王无择指着他的腿哈哈大笑:“你怎么白净得跟个姑娘似的。”
祾歌面无表情地说:“刮掉了,天气干燥,会被点到。”
剩下几个男人登时目瞪口呆。
“有道理啊。”王无择摸着刚长出胡茬的下巴。西州多毛线,少有丝绸,他们几个毛发都比较旺盛,每次穿脱衣服都被电得龇牙咧嘴。
苏戎墨无声一笑。他早就刮掉了,因此没被电过。
王孝杰却翻了个白眼,抚摸着胡须道:“浑身上下光溜溜没一根毛,那还能叫男人吗?”
王无择丝毫不给王孝杰留面子:“那你就等着被电吧。”
王孝杰拿起蒲扇给了他一下子,王无择却抱着脑袋跑开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赴阿旻的约,今晚喝花酒去!”
王孝杰在后面大喊:“玩玩就行了,不准在那里过夜!”
转头,他又对祾歌说:“早点回来,你师娘做了酱牛肉,这在关内可吃不到。”
祾歌没有回答他,他正定定地看着王无择的背影,小脸上神色复杂。
他在嫉妒。
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强烈的遇到这种情绪,他既分辨不出自己在嫉妒,也分辨不出自己的表情已经变了。想要明白自己现在表情不合理,他得需要镜子看到。
王孝杰用胳膊肘碰了碰张桂花,示意她看祾歌的表情。
夫妻俩交换了眼神,觉得这小孩怪可怜的,心里不由得一软。
祾歌却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他正准备换出门衣裳,却被王无择拉着从角门溜了出来。
“你干嘛?”祾歌一头雾水。
“晚上这种宴会,吃不饱的,还不如先吃点烧饼垫肚子。”王无择狡黠一笑,“我发现一家特别好吃的烧饼摊子,刚出摊,咱们去吃新鲜的。”
祾歌目瞪口呆:“晚上不是还有宴会吗?”
“花酒怎么可能吃得饱?”王无择白了他一眼,“别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祾歌停下脚步:“花酒?”
王无择登时像被踩了尾巴:“你那是什么表情!朝廷里谁下朝不是去喝两杯?”
祾歌挑眉。
“不是,谁告诉你花酒一定要留宿的!”王无择气急败坏,“我们就是唱歌跳舞行酒令!不过夜的!想过夜家里也不允许的!”
祾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无择差点跳起来:“喂!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浪荡子吗?”
祾歌一脸无辜地笑了笑。
“你……”王无择话都说不囫囵了,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祾歌心说,拂袖而去在这里不合适,毕竟他们现在穿着短褐,根本没有袖子。但是没有合适的词了,将就一下好了。
就在这时,王无择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到底过来不过来?”
祾歌一笑,追了上去:“来了,等等我和戎墨。”
王无择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却仍旧高扬着头:“快点,不然就饿着吧!”
他们三人穿行在土墙的阴影中,时不时抬起手遮挡日光。城市一般会被街道分割为坊,坊又被分割为曲。这一曲就是大将军宅,因此不许摆摊。等出了曲,街道上一下子热闹起来,各种小吃摊、玩具摊映入祾歌眼帘,旁边甚至还有跳舞的胡姬、吐火的袄教。
祾歌甚至被人拉住,问他要不要听听景教的福音。
避开景教的传教士,祾歌小声说:“圣母末亚处女生移鼠……这个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伏羲也是这种传说,他母亲踩到巨人脚印生下他。我怎么觉得这是……”
王无择一把捂住他的嘴:“看透不说透,嘘。陛下不也拿佛祖转世说事,就连你自己,身上不也有祥瑞——你那胎记!”
祾歌立刻心虚起来。
他身上可不是胎记,那是二圣给他刺上去的刺青——刺红白青。
虽然刺青才是正常叫法,但是他身上真的被刺下了三种颜色。祾歌觉得他不能那么偏心,只说青,不说红白。虽然他现在的想法,让正常人知道的话,一定会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不把模棱两可的话说清楚,他是真的会难受到好像浑身有蚂蚁在爬。
想到这里,他立刻转移话题:“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到处拉着人讲福音,我会给别人发鸡蛋。”
“确实啊,鸡蛋有吸引力多了。”王无择说,“你说得我都想吃鸡蛋饼了。”
“我要吃糖馅儿的,撒上胡麻那种。”祾歌说。
苏戎墨立刻点点头:“我去买。”
“那我去那边树荫下等你们。”祾歌扶正头上的帷帽。他到现在还没适应西州的阳光,在阳光下站太久,他觉得自己又要一层皮。
“去吧去吧,别乱跑,我去买个加鸡蛋的煎饼。”王无择说着,就往街口跑去。
苏戎墨对祾歌点点头,扶着帷帽离开了。
烧饼摊要更远一点,等的人也更多。
祾歌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取下帷帽。汗水已经打湿了他白皙的脸颊,碎发贴在脸上,更衬得他金瞳神异,唇红齿白。
不远处的阴影中,有个中年人正打量着他。
这少年苍白、纤瘦,一看就是常年吃不饱饭,身边又没有随从,只怕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看他的容貌,也不过十二三,若是能捉去,卖给那些大人物,必然能大赚一笔。
这么漂亮的娈童可不多见。
他打定主意,快去上前:“小郎君留步。”
祾歌茫然地抬起头:“啊?”
中年人笑盈盈地说:“某看郎君神异不凡,想和郎君交个朋友,不知可否——”
他的话还没说完,祾歌就听到王无择的暴喝:“滚远点!”
他回头,恰好看到王无择的拳头打在中年人脸上。
王无择还不忘给祾歌带了一份煎饼——没放葱花的那种。
祾歌茫然地看着王无择,他不明白王无择为什么忽然就按着对方揍,苏戎墨不在身边,他也没人答疑解惑。
思来想去,祾歌决定静观其变,安心吃他的煎饼。
这饼还真挺香。
他们身边很快围了一圈人。
苏戎墨拿着烧饼从人群中挤进来,问祾歌:“怎么打起来了?——最下面两个是糖馅儿,小心烫。”
祾歌此时已经吃掉了一份煎饼,他接过苏戎墨手中的烧饼,茫然地说:“不知道,那个人说想和我做朋友,王无择就开始打他。”
苏戎墨一听,将几只烧饼都塞到他怀中,袖子一撸,也加入战场。
祾歌更茫然了。他咬了一口煎饼,饼皮酥脆,糖心香甜,这煎饼确实很好吃。
他咬着烧饼,死活想不明白那二人为什么大打出手。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完全没听懂言外之意。
王、苏二人终于打累了,王无择又狠狠踹了那人一脚,骂道:“给老子滚远点,下次再敢打我弟弟主意,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中年人连连求饶,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祾歌想了想,叼着烧饼,开始给王无择鼓掌。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开打,但是王无择好歹打赢了不是?
这个举动把王无择气得够呛。
见王无择生气,祾歌一懵。他歪头一想,撕下一块烧饼,送到王无择嘴边:“给你吃。”
王无择额角迸起一根青筋。
传说中的小殿下,脑子该不会真有问题吧!
景教就是基督教,至于那两个奇葩发音……唐朝真是这样翻译的,真的,我发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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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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